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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29日 星期六

見過貓打狗未?--大膽貓咪 (Brave Cat)


狗狗說: 我唔發火咪當我病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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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仲以為 貓一定驚狗~

2008年3月25日 星期二

林峯 浮生若水




浮生若水

曲 : 鄧志偉 詞 : 林夕 主唱 : 林峯

即使身處逆流未畏懼
我兩手一轉勢便浮浪午睡
任潮浪再巨 也沖毀跌碎
何妨學習輕舟懂得戲水

假使所愛流離在對岸
我的心肯輕放便難被碰撞
為誰而震蕩 沒法守便放
離離合合悲悲喜喜似水 別強擋

善莫善於水 輕與重 也借勢推送
柔弱莫弱於水 水轉動 卸去了心痛
容大莫大於水 將壓力 化清風
磨到 頑石也融 將恨意歸空

不爭先氣度才無處覓
永遠不執於有敵才無固敵
動搖沒法靜要懂得用勁
浮沉順逆轉身不沾背影 像泡影

善莫善於水 輕與重 也借勢推送
柔弱莫弱於水 水轉動 卸去了心痛
容大莫大於水 將壓力 化清風
磨到 頑石也融 將恨意歸空

善莫善於水 水向下 退了也可進
柔弱莫弱於水 水舞動 哪裡要操控
容大莫大於水 山與岸 被簇擁
直到 頑石失蹤 只望見清空

2008年3月24日 星期一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后記

后記
寫完了!
每回寫完一個故事,我總是要懷疑:真的嗎?我真的寫完了嗎?這十幾萬字真的是我寫出來的嗎?不是才寫到二十幾頁就卡住擔心寫不下去了嗎?不是寫到六十幾頁,還在算字數是否太多了?不是寫到八十幾頁發現跟原來的設定完全走樣了?不是叫端木驥千萬忍耐,絕不可破功偷親咱的小豆子,怎么忽然就生出端木小魚了?
故事有它的生命,順流而走。我是個織夢人,將這些世間男女兜起,織進了一張網裏。哎!有時候回頭翻翻自己寫的小說,還是會懷疑,咦?這是我這顆幾乎快破掉的腦袋瓜寫出來的嗎?
寫完《觀雲吟》后,我照例給自己放假,享受一段悠閒時光后,正打算為凱子表哥尋找結婚對象時,忽然接到了項姐的電話。
套書?后宮?頓時我從現代又跌回古代,打算收起的中國風味CD繼續聽;準備剪掉打薄的長發繼續留,還學咱豆豆太后拿鉛筆當簪子綰成一個小髻;參考書搬出來,迭了兩大落;天天喝奶茶刺激靈感;早睡早起,平常不寫作的晚上也進入戰鬥狀態,終於……嗚嗚,趕在期限前寫完了。
人的潛力真是無窮啊。默雨第一次嘗到什么叫做「趕稿」的滋味。是說我過去太散漫了呢?還是養生有方?抑或總算醒悟到連環新接龍不是好東西?當然了,急著將「天理難容」的平王爺和豆豆太后送作堆也是一個很大的推動力量啊。
話說默雨為什么有早睡早起的好習慣呢?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從小養成的。反正時間到了,自然就起床了。尤其到了夏天,天光初亮,默雨的生理鬧鐘自動響起,睜了眼就睡不著了。起初以為是窗簾不夠厚,光線刺激所致,因此特地殺到特力屋買了遮光窗簾(現成的,只需挂勾勾或穿入橫桿即行,很方便滴!),本想可以在黑暗中享受睡到飽的樂趣,沒想到時間一到,還是自動起床了。從此我只好認命,每年的六月至九月,就是我早睡早起的健康時刻。
再說為什么我晚上不寫稿呢?試想想,一個早起就開始寫稿工作的人,有時還要外出,腦筋轉了一天,到了傍晚,早已呈現耗弱狀態了。因此,美麗的夜晚就是默雨看電視、逛網路、看書、放空腦袋的大好時光了。
這回晚上寫稿,其實是安慰自己,表示人家也是很拚的啦,開了電腦,就繼續鍛煉連環新接龍的技術……
廢話少說。翻開中國歷史,晚輩愛上先帝妃子的案例不少,最出名的應該是唐高宗愛上他爹唐太宗的妃子武則天了。每回讀到這裏,總覺得唐高宗活該,娶回一只母獅子弄垮自己的王朝。這回寫的是架空歷史,但默雨還是看了不少故事做為參考,看完后有一個深深的感慨——皇后妃嬪雖然有崇高的地位,但說穿了,還不是像普通人家的大太大、姨太太一樣爭寵求愛?甚至還因結婚的先后或寵愛的程度而有地位上的差別,這樣縱使享受錦衣玉食,但她們快樂嗎?
大家還記得《皇城有情爺》提到的萬歷皇帝嗎?(也是《桃花曲》阿楠小王爺的爺爺啦。》他生前寵愛鄭貴妃,但死后只能跟王皇后葬在一起。他孫子崇禎皇帝很絕,大概是可憐親奶奶王恭妃的生平,就將王恭妃追為孝靖太后,挖出她的棺木,埋進了爺爺的定陵裏。就這樣,生前被萬歷所討厭並打入冷宮的王恭妃從此伴君長眠。若萬歷死后有知,面對身邊兩個完全不愛的女人,他是否也要在陵墓裏大哭一場?所以呀,任憑皇帝生前愛這個愛那個,死后就一文不值、任子孫擺布了,甚至還要被考古學家挖墓檢查身高血型有無蛀牙。
還有,豆豆在雅樂軒、端木驥在城外山崖唱的那首「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的曲,叫做「西洲曲」。這是南朝樂府民歌,很有相思韻味,原曲較長,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看看。
很多的感覺在默雨心中打轉,因此寫成了《豆豆太后》。隨意聊聊,祝福咱的小豆子和阿驥永浴愛河,多子多孫多福氣嘍。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1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2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3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4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5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6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7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8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后記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8

第十一章
談豆豆好樂!
早上起床后,她發現窗下地磚縫裏長出一株綠芽,仔細一看,竟然是發了綠豆芽!這應該是近兩個月前,她灑了滿地的豆子,寶貴漏掃了這顆塞在墻壁磚縫的綠豆,這些日子下大雨,特別潮溼,因此便發芽了。
拿來刻苦熬夜的豆子長出了新芽,原來,命運不是一成下變,也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展開另一段生命。
既然確定了彼此的情意,她整個心情都放晴了。即使她不再外出,他也因養傷而不克進宮,但在這不見面的日子裏,她反而更加期待著下輩子約定實現的那一天。
她和他已死過一次,現在就是下輩子,很多上輩子不敢做的事,這回她一定要昂首挺胸、排除萬難,勇敢地掌控自己的命運之舵。
不過,做人還是要有良心的啦。她絕不會兩腿一伸,拍拍屁股走人了事,這也是他要她「把該做的事做完」的理由。嘿!阿驥果然很懂她啊,了解她是這么一個善體人意的好姑娘……
「娘娘,好久沒看妳笑得這么開心了。」管太后微笑道。
「是嗎?」談豆豆捧起自己的臉蛋,微感臊熱,不知臉紅了沒哦?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娘娘以后一定長命百歲。」
「管姐姐,謝謝妳。」她去拉管姐姐的手,既歡喜她的祝福,又歉然地道:「前一陣子,很多事情麻煩妳了。」
她出宮失蹤、跌落大江、待在定王府三日,在在牽連甚廣,即使阿融、端木驊、端木騮想盡方法封鎖消息,但她回宮后大病一場,后宮諸事停擺,勞煩了管姐姐代為分擔主持,她委實過意下去。
這也是她遲遲無法跟管姐姐提出「離家出走」一事的原因,總覺得突然將一個重擔子丟了過去,不是她的作風,她得慢慢來呀……
「阿融跟我說了妳和平王爺的事了。」
「嚇!」談豆豆才在思考要如何委婉說明,突然聽到管姐姐這么一說,臉上頓時臊熱得浮起雨朵濃濃的紅雲。
「今天天氣很好,妳病剛好,出來走走散心很舒服。」管太后望著前頭的一座宮殿。「咱進去看看吧。」
談豆豆一看,什么時候逛到神和殿來了?這裏擺放端木家歷代先祖畫像,難道管姐姐帶她來這兒,就是想在祖先面前管教她?
「當上太后后,權力突然變得好大。」管太后摒退隨侍宮女,只牽著她的手進殿。「我以前不能進來的地方,現在隨時可以進來。娘娘,妳大概不知道,我很喜歡來這兒呢。」
「咦?」研究人物畫像的技巧嗎?
談豆豆望向挂了滿墻的一張張皇帝皇后畫像,只覺得畫技實在有夠差了。先下說每一個人都擺同樣一個姿勢,板著同一種表情,甚至禮服的顏色花樣也一模一樣,那幹脆描了衣服,套上不同臉孔就好了嘛。
每個人進了這座皇城,便被塑造成一個模子出來的臉相,甚至心境行為也得是一個樣子,她已經受夠了,慶幸自己再也不會變成這樣了。
「娘娘,妳看。」管太后也在看畫像。「不管他們生前感情好不好,只因為一個是帝,一個是后,就得擺在一起,將來妳也會放在這裏。」
「不要!」談豆豆直覺就喊了出來。先帝畫像旁邊,已經有兩個死去的皇后,她一個也不識,她才不想跟這些鬼魂吃醋打架呢。
「姐姐倒是很想放在這裏。」管太后黯然地望著先帝的畫像。
「管姐姐,妳可以的。」談豆豆放柔聲音,知她又在想念先帝了。「姐姐是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按禮妳的品位也是先帝的皇后。呵,別說我觸霉頭喔,姐姐不如先去畫一張美美的畫像,等百年之后,挂在這裏多漂亮啊,將三百年以來的皇后都比下去了。」
「生不能相守,死倒是在一起了。」管太后輕輕按去了眼角淚珠,恢復笑容道:「娘娘,妳就是這樣討人喜歡,說話總能讓人開心。」
「姐姐,我想求妳一件事。」談豆豆終於說出了口。
「妳剛剛說了,不想將畫像擺在這裏。姐姐明白,妳心裏擱著他。」
談豆豆一震!是該說明白了,卻還是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走出了神和殿,倣佛離開了陰暗的幽冥世界,重新回到人間。
藍天晴朗,樹上黃鵬啼唱,一只啁啾飛起,另一只也展翅追去,從這一棵樹飛到那一棵樹的枝頭,繼續高聲歡唱。
「娘娘,妳好像是飛在天空的小鳥,住不慣這個金籠子的。」管太后的視線從高高的枝頭移回眼前清麗純凈的容顏。「定王妃過來找我,她說她很中意一個姑娘,希望我能當個媒人給平王爺娶媳婦兒。」
「誰呀?!」談豆豆大驚失色,可惡!十來天不見就變心了啊?
「妳說平王爺心裏又擱著誰?」
「啊!」談豆豆臉紅了。
「每個朝臣都在猜測,到底是誰可以讓平王爺撇下出使的重責大任,跑到九曲湖跟人相偕投湖,幸而被大浪衝到大江給救了起來……」
「投、投、投……投湖?!」談豆豆瞠大圓眸,不得不打岔。
「唉,娘娘,天無絕人之路,別往死裏鑽啊。」管太后憐嘆一聲。
「我沒要投水啊!」談豆豆差點倒地不起,這是哪門子的謠言?
「妳不是因為平王爺離開,想不開跑去投水嗎?」管太后問道。「然后平王爺知道了,也跑去九曲湖,跟妳一起投湖殉情嗎?」
「這……」嗚嗚!天大的誤會啦,談豆豆欲哭無淚。
於是乎,她拉了管姐姐,找了一處僻靜的亭子坐下,細說從頭。
「原來如此。」管太后笑得流淚。「怎會誤會成這樣?定王妃很著急,阿融也很著急,很怕你們又要殉情。」
「我才不跟他殉情!要嘛就一起好好活下去。」談豆豆志氣高昂,頓了一頓,終於下定決心道:「管姐姐,我要出宮。」
「是時候了。」管太后摸摸她的嫣紅臉蛋,感嘆地道:「妳不要姐姐了,將這么大的后宮扔給了我。」
「姐姐,我——」談豆豆眼眸微溼。
「人呀,還是自私些吧。」管太后露出釋懷的笑容。「說實話,如果妳是先帝寵愛的妃子,即使妳這么貼心,又常常幫我,我懷疑能不能將妳當成妹妹、甚至女兒一樣看待。」
「姐姐……」或許她該感謝先帝病得好、死得好吧。
「姐姐佩服妳,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管太后望向神和殿的飛檐琉瓦,笑意迷蒙。「我一輩子在這兒,死也在這兒,就跟著萬歲爺了。」
每個女人心裏都有一個她的最愛;最愛在哪裏,心就在哪裏。
談豆豆撫向自己的胸口,怦怦怦,那裏住著一個英挺又霸氣的男人,正在用力擂擊她的心臟。
大風起兮雲飛揚。她逸出柔笑,很快地,她就要乘風歸去他那裏了。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懷著歡喜感恩的心情,談豆豆回到了寧壽宮。
「小豆子,妳可回來了。」談圖禹等在宮外,神色焦慮。
「爹,你怎么來了?」談豆豆驚訝地趕去扶爹,問道:「這時候不是該教皇帝功課嗎?」
「皇上告假,我就趕過來看妳。」
「皇帝怎么不認真念書了?」談豆豆叉起腰。「真是的!沒有王兄嚴格督促,這孩子就散漫了,平王爺不可能一輩子盯著他的。」
「嚇!」談圖禹睜大了眼,驚道:「小豆子,妳是說,平王爺會走?!」
「當然會走啊。」談豆豆笑了。
呵!他跟她說過東西南北的好風光,她說什么也得揪住他,要他帶她遊歷四方,遍覽奇風異俗,親自走過從前作夢才能到達的地方。
「妳會跟他一起走?」談圖禹又問。
「是的。」是該跟爹講明了。
「小豆子。」談圖禹憂愁地道:「雖然你們的事驚世駭俗,但爹可以理解,天下沒什么事不能解決的。」
談豆豆突然明白了,用力一拍額頭,清脆響亮,好笑地道:「我猜,是定王爺跑去跟你說我們投水殉情嗎?」
「他很擔心,要我過來勸妳……」
「爹啊!」
於是乎,談豆豆拉了爹,進到寧壽宮正殿,找個角落,擺了兩張凳子,仔仔細細地細說從頭。
「是這樣?」談圖禹也笑了,猛捶自己的老腦袋。
「這對寶貝的定王爺定王妃啊……」一想到那是她未來的公婆,談豆豆脹紅了臉,低下頭來捏裙子。
談圖禹凝望女兒羞澀的笑容,感慨萬千。打十二歲起,這孩子就生活在驚惶不定之中,誠如仙娥所言,她從未真正展露笑靨,直到那個男人走進了她的心底,她便有如受春雨滋潤,像一朵大紅花似地燦爛盛開了。
「小豆子,」他堅定地道:「爹不知妳打算怎么做,但不管妳的決定如何,爹就算丟了官、不要命了,也要支持妳。」
「爹,沒那么嚴重啦。我是怕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爹沒那么脆弱。」談圖禹由衷地道:「爹想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可以疼妳愛妳的女婿。小豆子,爹要妳幸福快樂。」
「爹,女兒超生了。」談豆豆含淚道。
「平王爺對妳真好,愛屋及烏,他對爹也很好啊。」
「他老愛嚇你,又沒給你升官加俸,哪裏對你好了。」即使談豆豆明白是端木驥讓爹徹底定出過去的陰霾,但還是改不了損他的習慣。「別被他騙了,他就是會利用人出來賣命。」
「他是用心。」談圖禹高興得哭了。「天朝有這樣的人才,乃是國之大幸:妳有這樣的夫婿,爹放心,放心了啊!」
談豆豆也是開心地不斷抹淚;她且不管端木驥是不是人才,幾位老人家如此關愛他們,她當然更要好好活下去,用力孝順他們了。

老人家關心這一對投水的苦命鴛鴦,少年家也很關心。
同一時候,定王府裏,端木驊、端木騮、端木融三人憂心忡忡。
「大哥過得挺快活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拄著拐杖到處散步,累了就隨便一躺,看書打瞌睡,晚上還會跟家仆玩骰子,簡直是轉性了。」
端木騮敘述大哥的種種怪異行徑,說到最后,還起了雞皮疙瘩。
「以前別說他在宮裏忙政事,」端木驊也擰著眉頭道:「就算在家裏,也是悶在房間看經世治國的典籍,或是寫下隔天早朝的重要政策綱領;我夜裏回府,他還會問宮裏有什么事,現在卻是完全不聞不問。」
「二哥,聽說他連朝服都扔了?」端木融下了早朝就微服過來,一得到點頭的答案,也擔憂地道:「哎呀,事情不是嚴重到非跳水不可嘛。」
「阿融,他愛上了先帝的老婆,你的娘。」端木騮的語氣很嚴重。
「娘娘不是父皇的老婆。」端木融答得幹脆。「我將娘娘當作是娘、是姐姐、是寧妃、是皇后、是皇太后,但就是沒將她當作是父皇的妻子。他們從來沒碰過面、沒講過話,誰也不認識誰;她就好像是一只突然被丟進后宮裏的小母雞,整天在宮裏打轉,咕咕亂啼;我總是覺得,有一天她會長出一對翅膀,拍拍就飛出去了。」
雖然比喻怪怪的,但端木驊和端木騮卻是心有戚戚焉。
「我很希望娘娘和大哥在一起。」端木融又道。
對他而言,故去的父皇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威嚴父親,他渴望親炙親情,承歡膝下盡孝,但父皇卻總是站得遠遠地看他,父子感情淡薄得令他夜裏暗自垂淚。他都離父皇那么遠了,更何況是空有名分的娘娘。
逝者已矣。生前既無情無緣,死后又何必牽絆?娘娘如母,長兄如父,他們對他的關愛遠遠大過於生他的父皇,於感情、於現實都更像是他的親人,他願他們幸福。
「大哥這幾日有空就整理書房,送我一堆書,叫我多念著點。」端木騮又開始憂愁了。「阿融,你大概過幾天也會收到他送你的書。」
「我看他在整理衣服,櫃子裏收拾得整整齊齊,還扎了包袱。」端木驊的眉頭鎖得打結了。
端木融驚道:「該不會收拾妥當了,然后去——」
殉情?!
三入神色一凜,開始討論。
「我們還是趕快將娘娘弄出來吧,以免夜長夢多。」
「怎么弄?」
「發布死訊,從此讓皇太后消失人間。」
「嗚,二哥你怎么講得好像要殺人滅口?」端木融冷颼颼的。
「那是不是得準備吃了像是死掉的藥方,好蒙過太醫和女官?」
「不用那么麻煩。要娘娘直接出宮就是了,但該做的事不能少。」
「是啊,得挑棺木,布置靈堂,還得舉喪……」
「這有禮官負責,我們只需注意「屍體」這個環節就好。」
「那該用什么死因呢?」
「聽說娘娘剛被撈上來的時候,嘴巴又紅又腫,莫不是讓大江裏的蝦蟹螫了?那就是中毒了。」
「中毒不好,外頭會胡亂揣測。反正她一直病著,就是風寒吧。」
「太醫竟然醫不好風寒,這有損他們的信譽耶。」
「那就是娘娘體弱,加上后宮操勞,積鬱成疾,就一病不起了。」
「嗚,娘娘要走了,我好傷心。」端木融畢竟還是難舍娘娘。
「該走的還是得走,人生無常啊。」端木騮拍拍小弟的肩頭。
「我去找談大人說明,免得他承受不起。」端木驊道。
三人作鳥獸散,沒人留意到那個日上三竿才起床的端木驥。
悠閒「養病」的端木驥拄著拐杖,一步步走來;他左小腿斷了,雖然行走不便,但他還是努力地鍛煉身體,準備迎接未來每一夜的挑戰。
想到那顆小豆子,他眉眼就聚滿了笑意,真是好想她。
在沙洲還沒吻過癮呢。不過,他會耐心等待的,等她送上門的那天,他會將以前的、沙洲上的、還有這段期間所積貯下來的吻統統送給她。
「阿銘,三位爺匆匆忙忙的幹什么?」他抓了一個家仆過來。
「回大爺,三爺陪皇上回宮,二爺要去找談大人。」
「二爺找談大人做什么?」
「啊!好像……小的沒聽清楚。」阿銘捧穩了收拾好的茶盤。「好像是宮裏有個娘娘中毒死掉了,皇上很傷心,跑來找兩位爺哭訴。」
「哪個娘娘?!」端木驥駭然大震。
「小的沒聽到,可小的聽到二爺怕談大人受不了刺激……大爺!大爺!您別跑步啊!」阿銘驚訝大叫,不知該不該扔了茶盤去扶大爺。
哇!大爺斷了腿還跑得這么快……碰!山崩了,不,大爺跌倒了。
嗚嗚,不管這套名貴瓷杯了,快去救大爺了。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太遲了!
皇帝端木融震駭地站在寢宮門前,看著寶貴伏在床邊哭泣。
「娘娘,妳好狠!說走就走,都不理寶貴了!」
寶貴拚命搖著床上那個動也不動的身體,情緒似乎就要崩潰了,哭著哭著,她又是哇地一聲,撲上去「撫屍」痛哭。
「娘娘啊!妳不能走,妳走了寶貴怎么辦哇?!」
天朝皇太后躺在床上,雙手十指交握胸前,臉上蒙了一塊繡花帕子。
真的殉情了?!端木融顫抖地扶住門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他由定王府回來,等不及吃飯就興匆匆跑來寧壽宮,打算告知娘娘他和二哥、三哥共同擬定的天衣無縫詐死計畫;來到宮門前,看門太監不在,大概是吃飯偷懶去了,他便吩咐阿順代為守門,自己跑了進來,卻是到處找不到娘娘,隱約聽到寢宮這邊有異聲,便大膽摸了過來,誰知……
「娘娘啊!」他撲上前,一跤跪倒床前,眼淚就進了出來。
「嚇!皇上?!」寶貴嚇了一跳,慌忙捏了捏床上屍體的小手。
「娘娘啊!妳怎么就去了啊!」端木融哀慟得槌胸頓足,大聲嚎哭。「妳為什么一心求死啊!我們都在幫妳想辦法了,妳卻這樣走了?!就算妳狠心扔得下阿融,又怎狠心扔下大哥啊……嗚嗚,我知道,大哥很快就要隨妳而去了,嗚嗚哇!不行呀,我不要妳沒了,大哥也沒了……」
「走開!」
哭得昏天暗地的皇帝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推開,他跌坐在地,一看是臉色凝重悲痛的大哥,心頭一緊,哭得更大聲了。
咚!寶貴立刻跳下床。這回不用王爺趕,為了留住這條小命,她得逃得越遠越好。
端木驟和端木餾震驚地站在門邊,雖不明白滿臉鼻涕眼淚的寶貴為什么跑掉,但他們無暇他顧,他們聽說「刺客」又跑進宮了,便隨后趕來,卻沒想到竟是來見娘娘最后一面。
「豆豆!」
端木驥痛心叫喚,扔掉拐杖,幾乎站立不穩的身子就坐到了床上。
怎么會這樣?!他的心緊絞得幾欲繃裂,兩人不是默契良好嗎?她回宮處理事情,他等她,他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他們還有好多話沒說完,他還要給她很多很多的吻……
那張誘人菱唇就掩在繡花帕子下,回首往事,歷歷在目,她這張小嘴總愛喋喋不休跟他鬥嘴,吻起來卻又甜蜜得令他心醉神馳,如今還會再開啟,甜甜地,或是緊張地,抑或兇巴巴地喚他一聲阿驥嗎?
「豆豆,豆豆!」他顫抖地揭開帕子,無助地喚她。
依然是黛眉紅唇,長長的睫毛掩住那對靈活的大眼,面容栩栩如生,兩道清亮溼潤的淚痕猶垂挂在那紅撲撲的粉靨上。
才剛死去沒多久啊!他心如錐刺,伸掌撫上了她的淚痕,柔柔地為她拭淚,滿腔心痛的熱淚也不可抑遏地流下。
「豆豆,為什么不等我呢?天哪!怎么會中毒了?妳哭,是因為還沒活夠,不甘心離去嗎……」
就在他哀傷欲絕地泣訴時,那濡溼的羽睫輕顫了一下,端木驥一愣!他沒看錯,她的眼角又滑下了一串嶄新的淚水,美好的唇角也輕輕抿著,當然了,他沒錯過她交迭的十指正在用力按下輕微起伏的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悲痛的眸光很快轉為幽沉,臉上流到一半的淚水還是任它流下,正在溫柔撫拭她嫩頰的指掌轉了方向,很惡劣地拿手指捏住她小巧的圓圓鼻頭。
一,二,三,四,五……他在心裏默默數著,凝看她的眼睫。
「端木驥!我被你捏死了啦!」數到九,美眸倏忽張開,伸手便推開了他的大手,破口大罵道:「我死了你去哪裏找老婆?!」
「妳這口氣還真長,果然有學遊水的能耐。」他涼涼地道:「我會教妳遊水,省得哪天又跌進水裏,就不會累得我頭破血流去救妳了。」
「放心,我會先拉你一起下水,你不救也得救。」
死屍復活了?!端木融端木驊端木餾瞪大了六只紅紅的眼睛。
「妳他奶奶的到底在玩什么把戲?!」端木驥冒火了。
「我……」談豆豆很不習慣她躺著看他的姿勢,慌張地坐了起來,解釋道:「管姐姐和爹已經明白我的想法,可我不能說出宮就出宮,就要寶貴演練一下,假裝我死了,她要哭得很傷心……」
「寶貴呢?!」端木驥吼道。
拋棄主子的丫頭早就逃之夭夭了,談豆豆也很想逃,但她沒把握逃得過堵在床前的巨大肉墻。
「端木驊!端木騮!」端木驥繼續吼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為什么說娘娘中毒死了?!」
「我們沒說。」端木驊冷著臉,鎮定地道:「我們也是在幫大哥和娘娘解決難題,你自己聽訛了也沒辦法。」
「不用你們多事!」
「好心被雷打了。」端木騮咕噥一聲。
「端木融!」端木驥炮火不歇,又轉向呆坐地上的皇帝。「你身為皇帝,卻是舉止輕浮,不察真相,若這是一樁姦臣誣陷事件,你豈不輕易被蒙蔽,害了忠良,壞了朝政?!」
「嗚嗚,那不一樣啊。」端木融膽怯地道:「娘娘都死在這邊了……」
「誰說她死了?!你眼睛那么大,不會看嗎?不會用手試試她有沒有呼吸嗎?!不會叫太醫來救人嗎?!你當皇帝的聰明腦袋搬哪裏去了?!」
「大哥英明,朕無條件禪讓皇位給你。」
「皇位可以這樣讓來讓去嗎?!」端木驥大發雷霆,訓個沒完沒了。「你最好給我坐穩龍椅,別一天到晚要我幫天朝擦屁股補墻壁,我要是再為朝廷賣命下去,至少短命二十年!」
「好了啦,阿融是真情流露嘛。」談豆豆推開一團火也似的端木驥,拿了剛才蓋臉的繡花帕子,傾身遞了過去,笑道:「阿融,別哭了,擦擦臉。」
「別拿妳的,拿我的。」端木驥擋住她的手,往懷裏掏出一條巾子往下扔,才飄了一半,又趕快撈回來。
「幹嘛又不給阿融?皇帝挂著鼻涕很難看的耶。」談豆豆去搶他的巾子。「咦?怎么也是繡花帖子……端木驥!」她叉了腰,杏眼圓睜。「原來你都是花言巧語,家裏養了小妾還來欺騙我的感情!」
「誰說我養小妾了?」端木驥一見那驀然紅了的眼圈,整個人就氣短了,急道:「端木驊、端木騮,你們快跟豆豆說,我沒養小妾。」
「快逃!」
趁著他們吵起來,端木驊和端木餾才不管大哥的死活,一人一邊挾住阿融弟弟的胳膊,忠肝義膽,碧血丹心,勇敢地「救駕」逃走了。
「端木驊!端木騮!端木融!統統給本王回來!」
端木驥想追,無奈腿傷不便,拐杖又被他扔到旁邊地上,只得惱怒地重重往床板捶下,轉過臉,卻見他的小豆子正在低頭啜泣。
「豆豆,妳不要誤會……」他慌了。
「這是我的帕子,以前讓你丟在騎射場的,你撿回來了?」
談豆豆抬起臉,綻開亮麗的笑靨,眼眸水光動人。
芙蓉如面,柳如眉,雨浥新荷冉冉香,她是一株初初沾潤春雨的亭串蓮花,散發出清淡香氣……老天!他的風花雪月情懷又來了。
端木驥目光柔了,卻還是帶著僵硬的語氣道:「我怎知道是誰的。風吹到我的腳下,我瞧著還可以將就擦灰塵、抹桌子,就撿起來了。」
「你一定是想我,才帶在身邊嘍?」
「誰不帶條帕子在身邊?」
「你到底什么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她嬌滴滴地問。
「不知道。」他鐵錚錚地答。
談豆豆笑得好開心!她拿帕子蒙住指頭,輕輕點在他的淚痕上。「你剛剛哭了,你很傷心啊……」
「大家都誤會了,妳還不快快醒來?」他很不悅地道。
「起初,我和寶貴只是鬧著玩:后來寶貴真的哭了,我躺在帕子下面,想到這丫頭的好,也哭了。阿融來了就哭,我本來要爬起來,聽到他的話,我又哭了;然后你又來了,你也哭,又惹得我眼淚流個不停。」
「以后別玩這種嚇死人的遊戲了。」他嘆口氣,摸摸她的臉。
「是你要我詐死的啊。」她揉了揉鼻子,吸吸氣,瞪了一眼。「哼,想不到差點窒息而死。」
「補點氣給妳。」他再也按捺不住,俯身就要親她。
「等等,這是太后宮喔。」她拿軟軟的掌心擋住他的嘴,微笑道:「再忍耐一點……再一個月吧,我就會送上門去。」
「一個月?」他將怨氣吐在她的手裏。
「人總不能說死就死嘛,我得慢慢生病,還要交代管姐姐很多事情。一個月啦,你好好回去修身養性。」
「我幹嘛修身養性?」
「瞧,大家這么關心我們,你只顧著罵阿融,也不看看你也是不察真相,變得跟我一樣,受到一點刺激就氣得亂跳。我說呀,這是深沉得讓人摸不清底細的平王爺嗎?」
「我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豆者跳。」端木驥還是放肆地深深吻了她的手心,再緊緊握住,凝眸這張喜怒哀樂皆令他動心的嬌媚臉蛋,鄭重地道:「一個月。妳一個月不來,我就進宮劫妳。」
「一個月,你要布置好新房。」
四目相對,談豆豆也握緊那雙厚實溫暖的大掌,從此,她不用再抱著單薄的袍子,而是擁有實實在在的幸福了。

一個月后,蓮花盛開的仲夏夜裏,皇太后談氏因染風寒,加之以主持后宮過度操勞,久病不愈,薨逝寧壽宮,得年十九歲。
皇帝遵其生前遺囑,以不影響老百姓為原則,不發喪,一切從簡,家祭為主,七天之內,就送進皇家墓園,與歷代妃嬪靜靜地長眠地下。
皇帝為其上了「寧喜皇太后」謚號,朝臣們覺得這謚號很詭異,甚至有點不倫不類。「寧」嘛,就是太后過去的寧妃封號,可「喜」嘛,人都死了,還歡喜什么呀?
但此謚號出自皇上師傅兼太后老父談圖禹的手筆,老人懷念女兒,大概有其深奧晦澀的典故,他們沒有談師傅的學問,就別亂問泄了底了。
再一個月,落水重傷的平王爺離開京城,被送往南方不知名的隱密鄉下靜養。皇帝端木融擺脫輔政王爺的箝制,正式親政,一樣將天朝領導得有聲有色,以其親民的作風搏得老百姓的愛戴景仰。
后來,民間有個傳說,平王爺愛上一個小太監,但這段戀情過於驚世駭俗,無法善終;就在平王爺含淚出使南海國那一天,小太監投九曲湖自盡,平王爺趕往救人,兩人被連日來的大雨衝入大江,幸得禁衛軍統領端木驊救起,但平王爺卻被流木撞成白癡,小太監最后也不知所終。
宮中也有傳言,平王爺幾度往赴寧壽宮,對皇太后出言不遜,為的就是這位宮裏的小豆子公公。但曾經待過寧壽宮的太監信誓旦旦地說,沒有小豆子公公此人;而兵船上的水兵記得救起的那個少年,面貌清秀,聲音尖銳,神情悲傷,可見得就是這位傳說中的小公公,至於是不是叫做小豆子,很多人深信,這只是一個化名罷了。
至於小公公哪裏去了?更有人考證,有極大的可能是讓已晉升為龍廷大將軍的端木驊殺了,目的就是維護天朝端木家族的門風。
宮廷這邊的傳言更聳動。宮女傳說,談太后不是病死,而是被平王爺和小公公氣死的。太后年紀雖小,卻足以后宮為己任,戮力整治,短短兩年就一改后宮驕奢風氣;而以其注重皇帝教養的作風而言,她又怎能容忍平王爺和小公公的姦情呢?她屢勸不聽,就氣出病來了。
唉,可憐的小太后,生前不得入侍先帝,死了畫像也進不了神和殿,更別說棺木不是抬進先帝陵寢,而是被孤伶伶地扔到皇家墓園,跟那些哀怨的女人亡靈一起吹冷風。
外頭傳說這都是管太后妒心所致,但據后宮可靠消息來源,錯了!錯得離譜了!原來這也是小太后的遺願。她自認未能侍奉先帝,虛佔皇后太后之尊,又以入宮僅僅兩年餘的日子,實在無德享受死后殊榮,故請薄葬即可。皇帝和管太后哀慟難舍之餘,只得遵其遺言,完成她最后的心願。
許多文人雅士聽了小太后的坎坷身世,莫不一掬同情之淚,憐嘆她紅顏薄命,為她寫下了不少哀感頑傃的悼亡詩文。
流言傳來傳去,有如雨后的大江浪涌,驚濤裂岸;然而浪退之后,江水東流,就將那傳言衝進了浩瀚大海,成為歷史浪潮中的一則傳奇了。
「全書完」
仁孝皇帝端木融前傳
《端木驥口述,談豆豆記錄,黃小戎含淚校訂》天朝唯一的皇子端木融滿周歲了。
皇室向來有為皇子舉辦「抓周」的習俗。吉時到,皇帝率皇后及諸宮娘娘們圍坐在百花殿,一個個拿眼直瞧坐在地毯上的小娃娃。
圓滾滾的小阿融笑呵呵地,眨著一對滴溜溜的大眼睛,不明白這么多大人為什么不笑也不說話,更沒人跟他玩,真是好無趣喔。
皇子生母裕妃管娘娘神情緊張,攢在手裏的錦帖已經皺成一團。
地毯上散放了銀弓、木劍、玉杖、文房四寶、金銀元寶、龍鳳玉佩、金印,不管小娃娃抓了哪一樣東西,象徵的皆是光明前景和榮華富貴。小娃兒不懂,大人也不會太認真,純粹將抓周當作是一場遊戲。
但此次之所以大張旗鼓抓周,歸根究柢,還是端木融的唯一皇子身分;因為后妃們再生不出男孩,將來他就是太子、是皇帝了。
百花殿中眾人各有心思,就連皇帝的表情也是極為嚴肅。
小阿融忽然注意到地上那堆亮晶晶的事物,他大眼綻出興奮的光芒,立刻手腳並用爬呀爬,圓圓的小手掌噗噗地打在地上,像一只小狗似地爬了過去,小嘴呵呵哈哈地張開,淌下了一縷口水。
「嗟。」皇帝皺起眉頭。
「真是難看啊。」皇后察覺皇帝的反應,馬上扇風點火。「明明是一歲娃,怎么還像三個月的小嬰兒流口水呀?」
「臣妾實在不相信他已經一歲了。」賢妃擰著嘴角道:「臣妾的十公主一歲就會走路了,他是皇子耶,竟然只會爬。」
「對喔。」諸妃們也交頭接耳,酸溜溜地道:「就算不會走,好歹也會站,可瞧他不是爬就是坐,恐怕骨頭長得不好喔。」
「唉!什么娘生什么娃嘛,就算是男娃兒又怎樣?恐怕是肚子裏帶來的壞底子。」
「妳們也別說得太刻薄啦。娃兒身子差,慢慢補回來就是了。可瞧瞧他那副傻笑的呆樣,哪有一點萬歲爺的英氣呀。」
諸妃妳一言、我一語,說得管娘娘臉色慘白。她不期待阿融當太子,她只願愛兒好好在宮中長大,其它什么都不重要。
「他準備抓了!」一個妃子叫道。
小阿融爬到那堆吉祥物前,突然停下動作,興奮的表情僵住,笑呵呵的小嘴癟了下去,晶亮的黑眼很快蓄滿眼淚,轉為驚恐神色。
「嗚哇!」他放聲大哭,拚命往回爬。
「怎么了?他竟然一樣也不抓?!」眾人驚道。
「嗚嗚!」小阿融爬得好快,一下子就爬到父皇面前,仰起小臉,他知道這個大人不久前才抱過他,他怕怕,他要他抱啊。
皇帝瞪眼看他,縮回龍袍下的雙腳,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嗚嗚!」好兇的臉!小阿融哭得更大聲,一路爬過了皇后、妃子們的裙腳,卻是沒有人抱他,也沒有人哄他,他爬得好累,每次一仰臉,就看到一張兇巴巴的臉孔,嗚嗚哇!嚇死人了!
「小爺乖乖喔。」乳母蹲了下去,微笑伸手要去抱他。
「嗚嗚嚇!」不要!不要!壞人來了,嗚嗚!他爬不動了。對了,他知道前面有一個叫做娘的,只有她才會抱他親他哄他,他要娘啊!
噗噗噗!小手掌一路爬了過去,仰頭一看,娘在哭呢。嗚嗚,他馬上抱住娘的腳,手腳並用爬上娘的膝頭,鑽到那軟軟的懷抱裏。
「嗚嗚嗚。」這裏最舒服了,沒有壞人會打他了。
「唉呀!」皇后重重地嘆氣。「皇子不抓周,倒去抓奶子了。」
「看來他這輩子只會睡在溫柔鄉裏了。」妃子搖頭道。
「這怎么成!未來的皇帝怎可以成天抱女人,不管國事。」
「走!」皇帝驀地起身,轉頭就走。
管娘娘既心疼又害怕,不斷地拍哄號啕大哭的小阿融,一面拿眼瞧萬歲爺,期待他能回頭多看兒子一眼。
皇帝果然回頭了,卻是撇下冷酷的命令。
「撤了他的皇子乳母太監用度,朕沒有這種笨兒子!」
管娘娘抱緊啼哭的兒子,震驚地流下眼淚,后妃們投來譏刺的目光,不屑地哼了幾聲,趾高氣昂跟著皇帝出去了。
百花殿外,三個少年躲在窗下看完這場荒謬的抓周禮。
「果然如此。」十五歲的端木驥直起身子,少年老成的瞳眸極為深沉,想到了一個時辰前他們兄弟不小心聽到的對話……
「妳敢保證小娃兒什么都不會抓?」
「回稟皇后娘娘。」乳母很有自信地道:「小的平常將這些事物擺在皇子面前,只要他去抓,就打他一下,小的反復試過了,他不敢抓的。」
「很好。妳也還沒教他走路吧?」
「其實皇子可以扶著椅子走了,但只要他一站起來,小的就打他一下,現在他也不敢走了。」
「做得非常好。」皇后咬牙切齒地道:「本宮就不信生不出兒子。都不能讓賢妃淑妃她們搶先了,又怎能眼睜睜看著老宮女的兒子當太子!」
混亂、污穢、齷齪的后宮!可憐的小堂弟!那胖胖的稚嫩小身子被打了幾千下了吧。
端木驥向來有一個原則——要引人注目就要有本事,沒本事就要低調;可惜的是,小堂弟與生俱來的身分沒辦法低調,一出生就樹立敵人。
「阿驊,剛才大哥說的話還記得嗎?進去跟裕妃說。」
「你自己不會去!」端木驊不理他。
「阿餾,你去。」
「是。」十歲的端木騮跑進百花殿,站定在管娘娘面前。
「管娘娘,妳別難過。」這句話是多的,端木騮瞄了一眼窗外的大哥,趕忙說道:「要阿融好好活下去的話,裝得越笨越好喔。」
「你是誰?」管娘娘含淚問道。
「我是他三哥。」端木騮拉開笑容,摸摸小娃兒的頭發。
「你是定王爺的兒子?」
「我走了。」
「越笨越好?」管娘娘神情迷惘,又抱著愛兒淚流不止了。

兩年后,端木融三歲,皇帝壽宴當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小阿融嘟噥著小嘴,誦念他從宮女那兒聽來的詩。雖然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他聽一遍就會念了,準備待會兒念給父皇聽。
今天是父皇的生日,娘很早就起床梳粧打扮,幫他穿上漂亮的小禮服,帶他一起來向父皇祝壽。娘說要過去安排傳喚,叫他在外頭乖乖地等著。
「嘻嘻,花落知多少!」
頭上突然飄落了好多花瓣,他驚喜地抬頭,就看到一個笑嘻嘻的大娘娘朝他丟花朵,他伸手去接,突然讓大娘娘用力握住了。
「痛!」他轉為害怕,小手怎樣也掙不開大娘娘的雞爪。
「你是男娃娃?!」大娘娘臉色變得猙獰,朝他尖叫道:「后宮怎會有男娃娃?!不可能的!只有本宮才生得出兒子!你看仔細了,這就是太子!」
噗!一個大枕頭往他小臉蓋下來,他被那強大的力道給推得跌倒了。
「福貴人在這裏!」幾個身強力壯的宮女跑過來。「快拉她走!」
「我不走!我不走!」福貴人抓著枕頭,哭叫道:「萬歲爺過生日,臣妾要向萬歲爺祝壽,臣妾還要為萬歲爺生很多很多兒子……」
小阿融根本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他讓恐怖的鬼娘娘嚇到了。
「嗚嗚!」他放聲大哭,努力地想要撐起小身子。
「你哭什么?」一雙大手將他抱了起來。
「嗚,大哥哥,有一個鬼娘娘……」他哭著指向大娘娘被架定的方向,忽然發現袖子臟了,再低頭一看,他漂亮的小禮服也沾上了泥土。
他好慌張,又哭道:「阿融穿漂亮衣服,要跟父皇拜壽,臟臟了。」
「臟了我也不能幫你洗。」大哥哥的聲音很冷。
「嗚,娘縫的,阿融看娘一針一針縫的……」
「只是一點灰塵,臟了拍拍就好。」大哥哥將他放了下來,蹲在旁邊拿大手輕輕揮著他的小身子,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
「嗚嗚,鬼娘娘的花。」他舉起小手裏的花朵,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丟了吧。」大手正在拍他的小屁股。
「阿融?!」管娘娘趕了過來,正好看到這一幕。
「臣拜見裕妃娘娘。」
「你是?」管娘娘驚疑地望著這位英俊的年輕人。
「鎮邊大將軍端木驥。」
「啊!是你!」天朝最年輕的十七歲將軍,阿融的大堂哥!
她趕緊抱過了阿融。任誰都清楚,若沒有了阿融,端木驥極有可能是皇位的繼承人,或許就像宮裏有利害關係的后妃一樣,他也是討厭她的小阿融,這才會嫌阿融調皮,打阿融的屁股吧。
「阿融別哭了喔,娘帶你去見父皇……」
「娘娘,萬歲爺說您和皇子不用過去了。」一個太監趕過來。
「為什么?」管娘娘臉色刷白,惶惑地道:「剛才公公您不是為臣妾排上晉見順序了嗎?」
「不瞞裕妃娘娘,」太監很抱歉地道:「萬歲爺今天心情很好,不巧聽到皇子的哭聲,便壞了興致,舞伎正在跳舞都被趕下去了。」
「是……」管娘娘低下頭,吃力地咽下眼裏的淚珠。
「娘,阿融跟父皇拜壽了。」小阿融開心地道:「春眠不覺曉……」
「阿融,娘帶你去禦膳房找好吃的果子。」
「嗚!娘,阿融好想父皇……嗚嗚!阿融要父皇啊……」
傷心的管娘娘抱走了小皇子,原先正要進宮拜壽的端木驥邁開腳步,看了鞋尖半晌,抬起頭,轉回來時路,回家去了。
這就是「平王爺打皇帝屁股」的事件始末。
第13章
平王爺從此逍遙自在,遊歷江湖,不再回歸天朝了嗎?
非也。兩年后,撞壞頭的平王爺回來了,並且攜回一妻一子。
慈慶宮外,兩個吵了三十幾年的老女人還在吵。
「為什么妳拿的是金戒指?」賢妃很不高興地道:「我拿的是玉戒指,難道管太后不知道金子比較值錢嗎?」
「我才說呢,為什么妳拿的是玉戒指?這是我最愛的羊脂白玉啊!」淑妃護恨地看著賢妃的指頭。
「妳們兩個交換不就得了?」前方傳來一個嬌脆的聲音。
「妳是誰?!」
賢妃淑妃同時抬頭看去,前面站著笑咪咪的定王妃,她身邊還站著一個抱了娃娃的小姑娘,大膽插嘴說話的正是此人。
賢妃淑妃正想指責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卻同時驚駭得花容失色。
「嚇!好像,好像!簡直從墳墓爬出來了。」兩妃抖著聲音道。
小太后蹦出來了!一樣的眉目,一樣的笑臉,所不同的是黑了些,臉上長了幾點大麻子,一頭長發編成十幾條串著彩珠的小辮子,身穿不知哪裏的異族鮮傃服飾,手上挂著幾圈銀環,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的十分悅耳。
至於她抱著的小娃娃則是眨著一雙大眼,好奇地到處瞧看。
「兩位娘娘好。」定王妃開心地介紹道:「這是臣妾的媳婦和孫子,帶他們過來向管太后問安。」
「兩尾牛牛好。」小媳婦微笑問安,帶著明顯的外族口音。
「喔。」賢妃吐了一口氣。「原來是平王爺帶回來的妻子啊。」
「我說定王妃啊,」淑妃繼續打量小媳婦,搖頭道:「怎么妳兒子娶了一個番邦女子?她讀過書嗎?懂禮節嗎?會刺繡嗎?這樣又怎能當平王爺的王妃,做我天朝皇室的一員呢?」
賢妃也跟著嘆氣,神情哀憫。「定王妃,我看妳是不得已吧,平王爺變成這個樣子,我們也替妳難過。他隨興睡了一個村姑,生了兒子,生米煮成熟飯,妳也只好接受了。」
「不是啦……」定王妃打哈哈。
「怎會這么像?」賢妃淑妃又繞著小媳婦打轉。
「不不,她比小太后圓、黑、醜、笨……唉,真是懷念啊。」
「都死兩年了。也好啦,早死早超生,我都被她管怕了。」
「要說管,管太后才會管呢。嚇,以前看她安安分分不愛說話,現在也是不愛說話,卻是直接下了懿旨辦事,我都沒機會反對呢。」
「就是嘛。說賞賜戒指給咱們孫女,連挑都沒得挑……咦?交換?」
賢妃和淑妃對看一眼,再望向小媳婦,同時想到久遠的一件事。
「唉,想當年,小太后也是要咱們換住處、改風水啊。」
「從此咱兩個姐妹情深,情比石堅,有事總是聚在一塊兒商量。」
「這都是小太后的功勞。有點想她了,咱找一天去給她上墳吧。」
「呵呵,小娃娃真可愛,有像他爹喔。」賢妃淑妃總算注意到手舞足蹈的小娃娃了,若非小媳婦抱著,恐怕就蹦下來到處亂跳了。
「哪像他爹啊。平王爺總是板著臉,笑起來就像準備殺人似地。」
「咯咯咯!」小娃娃伸出小手,抹下兩位老妃子臉上厚厚的脂粉。
「哎唷!要死了啦,趕快回宮補粧了。」賢妃淑妃趕忙掩住臉,匆忙地道:「定王妃,不跟妳聊了,下次去我們那邊坐坐。」
「小魚調皮喔。」小媳婦綻出笑容,幫娃娃拍去手上脂粉。
「小豆子,咱快去見妳最想念的管太后了。」定王妃眉開眼笑。
「是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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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給他取這種名字,他長大會恨死你。」端木融又微服跑出來了。自從大哥回家后,他就好喜歡來定王府。
「端木小魚,不好嗎?」端木驥冷哼一聲。「黃小戎公子?」
「皇室子孫總得取個別具深義的好名字,像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好馬,我嘛和樂融融,可是小魚……」端木融真想去撞墻。
「他以后只要承襲我的爵位就好,不必像他老爹笨得出來為朝廷賣命,不需要取一個響當當的名字。」
「大哥別忘了,萬一天朝皇帝有個三長兩短,該是誰來承襲帝位?」
帝位向來是往下傳,萬一,是說萬一啦,阿融不當皇帝了,當然不太可能往上傳給三個堂哥,那么往下傳的第一順位,就是……
「阿融!你趕快給我大婚生兒子!」端木驥抓狂了,猛搖皇帝。
「不行啊,小葉才十三歲。」說到這,端木融又要徒呼負負了。
「很多姑娘十三歲就……」端木驥向妻子使個眼色。
談豆豆正拉了顧小葉談心。只要阿融外出,就由小葉扮成少年侍從貼身保護,兩人形影不離,阿融走到哪,她當然跟到哪了。
「小葉,妳初潮來了沒?」談豆豆小聲地問。
「沒有。」還是一派孩子氣的顧小葉微微紅了臉。「我娘說啊,外婆家這邊的女孩子都要十五歲以后才來初潮的。」
「那也沒辦法了。」談豆豆朝丈夫攤攤手,至少還要兩年哪。
端木驥拿拳頭用力揉了揉額頭。惱啊,怎么給小魚找麻煩了?
早知道就晚幾年再回來,可他和豆豆都思念家人,也想早點讓他們見到小魚,更何況小豆子又有了……
他臉上逸出一抹滿足的微笑,望向正在玩耍的兒子。
「叔叔、叔叔……」端木小魚騎在馬匹之上,兩腿亂蹬,好不得意。
「嗚嗚,我真是效犬馬之勞了。」趴在地上當馬的端木騮哀怨極了。
小侄兒一回家就跟他最投緣,叔侄倆成天玩在一塊,他也很開心小魚這么喜歡他,可是……嗚,為什么不找他爹騎馬,就要找三叔騎馬?
「小魚好可愛,每次看到他就想用力親他。」定王妃和親家母坐在一起話家常,光是小孫兒就讓她們有說不完的話題了。
「是啊。」仙娥也笑道:「就像一條小魚兒溜來溜去,成天靜不下來,這是像阿驥還是像小豆子?」
「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啊。」坐在窗邊下棋的談圖禹撫須道:「定王爺,我們老了嘍。」
「談老,孩子們都大了,不用擔心了。」端木行健專心棋盤的黑白子,笑道:「亂七八糟的棋局,還是走出一條生路了。」
一室鬧烘烘的,忙碌了一天的端木驊趕回府,順手從宮中帶回東西。
「給你的。」他往大哥桌邊扔下一本厚厚的奏章。
「黃小戎!」端木驥立刻發火。
長輩在場,他不好直呼皇帝名諱,幸好還有另一個名字讓他吼。
打從他回來,阿融就像得救似地,每隔幾天就往他這兒丟一本極為棘手的奏章,其中內容往往需要彈精竭慮,才能做出面面俱到的決策。連他看了都頭痛,更何況是阿融;所以他看了,也只好提筆擬出批閱奏章要點,指引一個大略方向,再交還阿融,由他自己作主。
「大哥,拜托啦。你看,吏部要我圈選今年科考的題目耶。」端木融雙手合十拜個不停。「雖然他們將所有出處的典故都寫下來了,可我學問沒你好,圈得不好讓天下上人笑話,圈得太好又怕吏部以后會找更冷僻的題目,我頭痛,士子更倒楣。」
端木融巴巴地望向端木驥,端木驥若有所思地望向岳父,但他很快就收回目光。他要敢去麻煩老人家,今晚就被老婆踢下床了。
「明天給你。」他沉著臉收起奏章。
比起從前,現在實在輕松太多了,更何況他領天朝的王爺俸祿,總該做點事吧。
「吃飯了!」寶貴跳出來,歡欣大叫。
她現在可是定王府的管事夫人了。真是難為情,都是娘娘啦,跟著王爺出去玩,就將她扔在定王府自生自滅,害她愛上了那個愣阿銘。
眾人說說笑笑,往飯廳移步,端木騮也拎起小魚,將他甩上肩頭。
「我扶妳。」端木驥走到愛妻身邊,大刺刺地攬住她的腰。
「幹嘛啦。」談豆豆笑著撥開他的大手。
「妳有孕。」端木驥還是一手攬她的腰,一手牽她的小手。
「呵,才三個月而已。」她自然地偎進他溫暖的懷抱裏。「那時懷了小魚,還不是坐在奔雷聰上頭,跟你到處跑?」
不管是日頭高照,抑或披星戴月,他們始終相偎依,走過了海邊,越過了高山,奔馳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悠遊於翠綠的田野之間,從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也許以后,他們會拉了一輛馬車,大人小孩一起去跑那未完的旅程。
「是啊。」他揉捏她頭上的小辮子。「我們還會繼續跑下去,這輩子跑下完,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呢。」
為了進宮見管太后,又擔心被當作鬼,她竟然打扮成異族女子。一早見她臉上抹了灰,點上大麻子,他就笑倒在地了。
他的小豆子啊,總是不斷地給他驚喜,就算是睡夢中的一個憨甜微笑,也會引得他忍不住吻上那張甜蜜小嘴,越吻越深,就吵醒了她;他會先忍受她一陣拳打腳踢,再霸道地壓上她軟馥的身子,徹底地疼愛她,讓她為他顫栗……
「你?」談豆豆察覺他驟起的情欲,立刻捏了他一把,瞪一眼。「吃飯了,還亂想什么!」
「對,先吃飯,晚上再吃了妳。」端木驥悄悄咬她耳朵。
「不行耶,我答應小魚,今晚跟他睡。」
「叫他去跟阿騮睡。」他黑了臉。「每個人都想跟他睡,我只能跟妳睡,他做什么還來搶妳。」
「你也可以跟小魚睡啊,我們三個一起睡。」
「嗯……」深深的毒龍潭裏,轉著復雜難解的漩渦。
他不再憂國憂民,而是開始思考一歲小娃娃的心態;他該怎么做才能讓小魚心甘情願過去跟三叔二叔或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睡覺,而且不會引起老婆的抗議,又能讓小魚覺得這個爹最好、最疼他了……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哎!平王爺果真是天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最佳典範了。
「你很開心喔。」小手撫上他上揚的唇。
「我娶了天下誰都不敢娶的女人,當然開心了。」他深深地吻住了她的指頭,眼裏映出一張嬌美的笑顏。
她是他永遠尊崇愛慕的太后娘娘啊。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7

慈慶宮,管太后和談豆豆一起坐在榻上。
「娘娘,妳聽我念這句對不對。」管太后拿著一本書,逐字指著念:「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是啊!」談豆豆拍手笑道:「管姐姐妳好厲害,我才個把月沒問妳認字的進度,想不到妳會看這么多字了。」
「很多字都是妳教我的,只是我記性不好,老是忘記。」管太后也露出慈藹的笑容,翻過書的封面。「這是班昭寫的女誡,古人的文字挺深奧的,不太好懂呢。」
談豆豆渾身一熱,終於醒悟管姐姐剛才念的是什么東西了。
女誡,通篇談論為婦之道,什么敬慎婦行她早就熟背到爛透發霉,讀完就扔到一邊去,自以為全懂了,更不認為有用到這些教條的時候。
可如今……她好需要。
「管姐姐,我……」她絞著指頭,覺得「女誡」兩字好刺眼。
「娘娘,妳不要誤會。」管太后將書本擺到旁邊,拉著她的手,很謹慎地道:「近來宮內有很多不好聽的傳聞,前一陣子妳和平王爺深夜在寧壽宮外吵架,還有你們常常在禦書房看書……」
「我跟他真的沒什么。」談豆豆講得好心虛。
「姐姐知道。」管太后看著她,沒有一絲責備意味,還幫她順了順鬢邊發絲。「我說妳像我妹妹,其實妳都可以當我女兒了,妳真的還年輕……」她不覺輕嘆一口氣。
談豆豆讓那幽渺的嘆氣給扯得心臟發疼,問出了埋藏許久的問題。
「管姐姐,我想問妳,先帝一直……呃,怎么說呢,他一直不找妳,妳那么久以來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幸好我有阿融。」管太后倒是露出恬淡滿足的笑容。「算是因禍得福吧。萬歲爺不喜歡阿融,撤了他皇子的乳母太監用度,所以阿融一歲就讓我抱回來親自撫養,我全部的時間心力都給了阿融,根本沒去想萬歲爺寵幸不寵幸的事。」
「可是管姐姐,妳愛萬歲爺。」她更大膽地道。
「哪個女人不愛自己第一個男人?」管太后有些感傷,神情倒也坦然。「既然身子給了,就認定是他了。」
「妳不會很想要……嗯,那個那個……」談豆豆結巴,講不出口。她進宮前就由女官教導床笫「絕技」,光聽內容就令她口幹舌燥、神魂顛倒,如果真的做起來,哎呀呀!她臉蛋驟熱,不覺拿手掌捂住了嘴唇。
「第一次很痛的啦。」管太后明白她要問什么,完全不避諱,有問必答。「而且妳又知道那是萬歲爺,嚇都嚇死了,哪有什么樂趣。后來生阿融痛得要命,更怕那一回事了。」
談豆豆還是不得要領。她也很怕痛,大概那回事真的很不舒服吧。
然而,為什么當他擁抱她時,她會感覺身體有一股極大的衝動,想要更往他胸膛裏鑽去?甚至當她抵住了他那明顯的男性欲望時,她會有火燒般的熾熱興奮,直想更用力抱緊他、咬他的嘴巴……
嗚嗚!好淫蕩喔。
「管姐姐,那其他妃子怎么辦?」談豆豆趕緊揉了揉火燙的瞼蛋。「不是每個人都像妳這般清心的。」
「熬日子的方法可多了。」管太后又是輕輕一嘆,憐惜地看她。
談豆豆一愣,管姐姐是為年紀輕輕的她而嘆?不是嘆她自己?
是憐她花樣年華就得埋葬后宮嗎?那么,端木驥憐不憐?嘆不嘆?
唉,若她對男女之事無知也就罷了,那就這么渾渾噩噩過了一生,既不期待,也不失落,讀她的書,刺她的繡,日子倒也快意。
可偏偏她的心動了,身體燥了,很多感覺都不對勁了。
不行,要趕快拉回來。她要杜絕后宮流言,不能讓管姐姐和爹擔心。
「管姐姐,妳跟我說,她們怎么熬的?」
「妳要聽?不好玩的。」
「我要聽。」她很肯定要聽,而且還要實行。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寧壽宮寢殿,燭光下,皇太后溫柔貞靜地刺繡著。
太暗了吧。談豆豆眨眨酸澀的眼睛,她從來不在夜間刺繡,但今晚拿了針,挽起袖子,瞪著自己美好無瑕的雪白玉臂,她怎樣也刺不下去。
「我刺,我刺,我刺刺刺!」她趴到繡架上,拿針猛刺。
傻瓜才刺自己,有布可以刺,幹嘛將自己刺出斑斑血點?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耶!拿這種自殘的手法杜絕欲念,未免也太聳人聽聞了。
刺了老半天,還是等不到寶貴回來。她轉到桌前,拿了木魚叩叩亂敲,翻了佛經,唏哩呼嚕念了起來。
叩叩叩,咚咚咚,難以磨滅的鼓聲響在耳畔,她好像聽到那雄渾有力的「大風起兮雲飛揚」……
哎呀,分心了!明明是想忘掉他的,怎么反而記憶更鮮明了?
扔了木魚槌,她盤腿坐到床上,撐著下巴發呆。
唉,他也是想忘掉她的吧?他們都是聰明人,懂得適可而止。
端木驥消失在后宮已經整整兩個月了。他不再踏足禦書房,每天下午在勤政閣教完阿融就立刻回家,甚至新春過年的皇室家宴團拜也沒過來。
果然是一場夢。沒有開始,沒有結束。很好,她不會再想了。
「娘娘,娘娘。」寶貴踩著細碎的腳步進來。「妳要的東西來了。」
她一躍而起,看到大托盤上的十幾只碗,登時傻了眼。
綠豆、紅豆、黑豆、白豆、黃豆、青豆、花豆、毛豆、豌豆、蠶豆……
「妳、妳拿了這么多豆子……」
「是啊。」寶貴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盤。「娘娘妳只說要豆子,我去禦膳房一瞧,哇!原來有這么多豆子呀,就每一種都抓一大把回來了。」
「好吧。」
談豆豆決定認命,將這些豆子灑到地上,保證她撿到累昏了。
昨夜她丟下兩百枚銅錢,打算撿到累死自己,這才不會讓心裏的花蝴蝶胡亂飛舞——結果不用一刻鐘就全部撿回來了。
是錢咧!分毫皆是老百姓繳給朝廷的血汗錢,她怎能隨便拿來玩耍?要是掉了一枚,她都得痛自懺侮。
她捧起一碗綠豆,忽然又想到,話說回來,綠豆也是錢買的。
「娘娘,妳拿豆子作啥?」寶貴興奮極了。「縫沙包嗎?」
「沙包?咦?」談豆豆捻起幾粒綠豆,在手指間摩擦著。「對喔,平常我們是用綠豆做沙包,不知紅豆扔起來的感覺怎樣?花豆太大了吧?可能不好扔……不不,我不做沙包。」
「不做沙包?」寶貴還想再問,忽然就看到娘娘將整碗豆子灑了出去,滾了滿地顆顆跳動的小豆子,她驚奇地道:「哇!灑豆成兵!娘娘,妳在施什么法術?快!教我,寶貴也要學!」
「什么灑豆成兵?」談豆豆正想蹲下身,展開刻苦自勵的嚴酷考驗,卻被寶貴搖得身子亂抖。
「娘娘忘了啊?過年時幾位娘娘們一起看戲,管太后點了一出天師收妖,妳看了哈哈笑,賢妃還嫌妳笑太大聲,給妳一記白眼呢。」
有嗎?談豆豆努力回想。她是記得過年有看戲,但戲臺上演什么她全無印象,大家拍手,她跟著拍手,大家笑,她也跟著笑,眼裏卻癡癡瞧著進宮問安的定王妃,想問她:你家的一號馬怎么了?他好不好?
「那張天師可厲害了。」寶貴兀自呱噪不休,比手劃腳地道:「他就是這樣右手一灑,當然沒有豆子啦;然后再拿剪子喀喀喀剪草為馬,后臺就鑽出一個騎竹杖的二楞子,權充是千萬兵馬,大家都笑死了。」
剪草為馬?談豆豆又茫然了。什么雞鴨魚肉不好剪,偏生去剪一匹馬來擾亂她的心?
她又拿起一碗黃豆,往空中一拋,頓時豆下如雨,咚咚彈跳。
「好好玩喔。」寶貴期待地問道:「娘娘,我可以灑嗎?」
「好。」
下一會兒衛夫,十幾碗豆子全部灑落在地,五顏六色,珠圓玉潤,在燭火的閃動之下,倣若一幅渾然天成的鮮傃地毯。
「哇!好漂亮!」寶貴蹲下來,隨意抹了一把放在掌心,抬頭笑道:「娘娘,要是放在水晶瓶子裏,瞧著心情就好了。」
「串起來當門簾,花花綠綠的也很好看。」
「還是縫成枕頭,不不,這樣就瞧不見豆子了。」
「不如煮成什錦豆子粥吧。不,加些蜂蜜、蜜棗、桂圓,變成甜豆湯。嗯,還是和些糖、面粉、桂花,蒸成一塊甜豆糕……」
「嗚,娘娘,我口水掉下來了啦。」
別說寶貴掉口水,就連談豆豆也是滿嘴的口水……哎呀!她懊惱地抓扯頭發,怎么就分心玩起來了呢?
她立刻蹲下身,注目滿地的豆子,咬緊牙關,準備展開一夜無眠的撿豆行動,好能藉此忘掉那只老在心底奔馳的馬。
眼前突然冒出一只笤帚,刷刷刷地掃開她的豆子。
「寶貴,妳幹嘛?」
「娘娘平常提倡節儉美德,」寶貴很勤奮地掃地。「我掃起來拿去禦膳房,洗幹凈了,請人做甜湯呀。」
談豆豆瞠大眼,跌坐地上,立刻又被寶貴趕起來掃豆子,她只好回到床上,撐著下巴愣愣地發呆。
唉!難道一邊撿銅錢或豆子,就不會一邊想著不該想的事嗎?
不如就大力一揮,一把掃開吧。
第九章
定王府,三個兒子難得同時在家,一起陪同爹娘吃晚飯。
定王妃春風滿面,眉飛色舞,迫不及待地宣布好事。
「阿驥啊,今天小皇太后找娘進宮,說要幫你作媒呢。」
端木驥陡地凝住夾菜的動作,一雙深黝的瞳眸就直直盯著筷尾。
端木行健急忙扯扯老婆的衣襬.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大心情不好已經很久了,當爹的都不敢吭聲了,千萬別去惹他呀。
「娘,大哥他無心婚事。」端木驊悶頭吃飯,他肯幫忙講一句話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娘啊,讓大哥自己挑啦,別為他白費工夫了。」端木騮決定三兩口吞完飯,準備開溜免被波及。
「你們兩個不要給老娘裝傻。」定王妃瞪了眼,順便教訓道:「就只會拿你們大哥擋在前頭,他不娶,你們不會先娶嗎?存心不讓我抱孫子。」
「娘,長幼有序嘛。」端木騮陪著笑臉,為娘親碗裏送進一塊香脆脆的炸魚酥。「娘,笑笑,別擠出皺紋了。」
「爹,娘,我吃飽了。」端木驥放下筷子。
「阿驥,坐下。」定王妃趕快拍拍兩頰,揉開了被兒子們氣出來的法令紋,笑咪咪地拿出一卷紙,翻開第一張。「你瞧陳尚書六女兒如何?」
端木驥隨意瞄了一眼,拿起湯碗,頭仰得高高地喝湯。
「太后娘娘可是幫你調查得一清二楚喔。」定王妃還是喜孜孜地道:「她知道你喜歡懂音律的姑娘,這位小姐會箏、琴、笛、琵琶……哎呀,我也說不清了。娘娘還說,人家說不定會唱曲兒給你解悶呢。」
端木驥重重地放下碗,桌上其他三個男人皆是心中一跳。
定王妃才沒注意到兒子的神情,又翻開了第二張畫像,熱切地道:「不然,這位李侍郎的侄女素有才女之稱,她已經出了兩本詩集,你喜歡會讀書的小姐,這位就是首選啦。」
端木驥垂下眼睫,定睛注視沒有吃完的白飯。
「將門虎女更好。」定王妃翻開第三張,指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大餅臉。「周總兵的女兒如何?她有乃父之風,拳腳功夫一流。呃,長相是有點兒抱歉,可娶妻娶德,更何況娘娘說,你脾氣剛硬,得理不饒人,最好找一個強悍又強壯的老婆,夫妻倆旗鼓相當,你才不會囂張到欺負老婆。」
碰!一個很壓抑的拳頭用力捶上餐桌,揉了又揉,似乎打算將大好的紫檀木桌面揉碎。
端木行健趕緊抱起飯碗,夾了幾樣他愛吃的菜,萬一這桌子讓不肖子砸了,那他今晚就要餓肚子了。
「好吧,這姑娘是醜了些,抱歉了。」定王妃跟醜姑娘道歉,再翻開第四張畫像,笑呵呵地道:「男人當然喜歡溫柔婉約的小姐了,朱總督的三孫女保證好,她成日在家刺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文靜乖巧,相貌美麗。這幾個高巡撫的女兒、廖學士的表妹、鄭巡撫的外甥女都是一樣的個性,你不如就挑一個順眼的吧。」
「娘,我沒興趣。」端木驥終於開口了,一張畫像也沒瞧進去。
「也不一定要挑官家小姐。這位女夫子你一定有興趣。」定王妃繼續奮鬥,喋喋不休。「她繼承了她爹的書院,教導鄉裏婦孺讀書識字……不喜歡?那這個培養出新種海棠的農家女也不錯。她家花田很大,你們生了娃娃可以在裏頭玩捉迷藏……還是不要?嗚!」定王妃將畫像全翻完了,頓覺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抱孫希望又落空了。
「其實——」始終不動如山、穩穩吃飯的端木驊開口道:「這幾位小姐的個性和特色組合起來,很像是一個人。」
「誰?誰?」定王妃眼睛發亮,立刻將畫像扔到一邊去。
端木驊這會兒又不說話了,接收到娘親殷切目光的端木騮只好硬著頭皮道:「娘,妳上寧壽宮玩,有沒有見到那兒擺著琴、繡架,還有很多養蓮花的水缸?」
「有啊,還散了一地的書,都來不及收拾呢。」
「當妳和娘娘聊天時,是不是有個宮女在旁邊很認真地讀棋譜?」
「什么?阿驥喜歡傻呼呼的寶貴?!」
噗!端木行健噴出飯粒,端木驟被菜湯嗆到,端木驥則是臉罩寒霜,唇角緊抿,雙拳更用力往桌面攢去。
「娘,不是啦,我還沒說完。」端木騮偷瞄一眼大哥,一步步移往門邊,準備隨時狂奔。「娘應該有聽過,太后娘娘過去老是和大哥吵架。」
「當然有啊。為了教養萬歲爺,還有其它的事,好像常常吵。」
「娘,大哥是從妳肚子蹦出來的,妳最明白了,咱平王爺恃才傲物,誰都不放在眼裏,人人見了他全嚇得屁滾尿流,如今娘娘竟然有膽識跟大哥吵架,且大哥居然肯跟一個小女子計較,成日吵得不亦樂乎……」
「端木騮!」端木驥爆出低沉陰森的怒吼。「如果我會針線,我就縫了你的嘴!」
端木騮很無辜地瞟向若無其事吃飯的爹和二哥。啊哼,果然是做官的材料,很懂得明哲保身啊。
「父王,母妃。」端木驥起身,臉色還是陰鬱得快要打雷下雨,他用了在家裏極少用的最正式稱謂。「孩兒有事外出。」
「這么晚了去哪裏?」端木行健問道。
「皇宮。」端木驥頭也不回地走了。
廳裏一陣沉默,端木驊緩緩地放下飯碗,面不改色地道:「糟了,皇宮今晚有事。爹,娘,孩兒得立刻入宮抓刺客。」
「我也去。」端木騮當然不肯錯過好戲了。
「老頭子你說啊!」定王妃猛扯只管吃飯的端木行健,震驚地問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就是這么一回事,阿驥愛上太后娘娘了。」
端木行健繼續扒飯。兒孫自有兒孫福,他這個庸庸碌碌的定王爺管不著,也管不了,填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啦。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春寒料峭,黑夜中的桃李花有如星子,朵朵點綴在寧壽宮外。
端木驥停下急躁的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腦袋忽然清醒。
他又來了。
他為何而來?他滿腔的焦躁和暴怒為的是什么?不是已經刻意不見她了嗎?為什么又想揪她出來,狠狠地斥責她一頓呢?
藕斷絲連啊!纏綿的情絲從寧壽宮延伸而出,爬進他的心,扎了根,糾纏不清,時時刻刻牽引著他、折磨著他,令他輾轉難眠。
「平王爺?」門外一個太監見到他,忙笑道:「小的為您通報……」
「不用了。」他不管太監的訝異,大步就踏了進去。
進了內殿,就見她照樣披頭散發,盤腿坐在地上和寶貴下棋,那低垂的臉蛋顯得有些蒼白,兩個月不見,她清瘦了些……
「笨蛋!地上很冷,不會墊一張軟褥嗎?」
談豆豆心一震,驚訝地循聲望去,一抬頭,便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男子容顏,那雙毒龍潭裏頭起了驚濤駭浪,直直撲進了她的心海深處。
心臟一陣陣地抽痛著,她幾欲被擊潰在地,但她立刻跳了起來。
「平王爺,」她板起嚴肅的臉孔,冷冷地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你竟敢擅闖禁宮?」
「妳憑什么為我作媒?」他也不回答,開口就質問。
「憑我是皇太后,憑我是你的伯母。定王妃抱孫心切,老身身為端木家長輩,自然要為侄兒安排了。」談豆豆振振有辭地道。
「我娘抱孫心切也輪不到妳多事!」端木驥踢開她的棋盤,黑白棋子滾了滿地。「見鬼的長輩!妳再敢倚老賣老,本王就廢了妳的太后封號!」
「要封就封?!要廢就廢?!」他粗魯的舉止激怒她了,迎上前,叉腰仰頭道:「皇室封號是讓你拿來玩的嗎?那你當初為什么不篡位算了?自己當皇帝,后宮佳麗三千人,想封誰當皇后就封誰,想封幾百個愛妃就大封特封,這不是很痛快嗎?!」
「鞋子穿了。」他只是冷冷地道。
「你管我!」她怒目而視。
「娘娘。」寶貴趕緊拎來娘娘一坐下來就踢掉的繡花鞋。
「寶貴,出去!」端木驥命令道:「叫宮裏頭所有的人統統出去,本王有話跟太后娘娘說。」
「可是娘娘……」寶貴遲疑,好怕平王爺吃了娘娘喔。
「出去。」
「是。」寶貴嚇得拔腿就跑。
「寶貴回來!」談豆豆氣極了,腳掌趕緊蹬進鞋子裏,提了裙子就要追上前。「枉費我平常疼妳,主子有難,妳竟然跑了……」
「站住!」他雙手一攫,用力握緊她的手臂。
「你兇什么?!」她也不掙扎,就是抬頭用力瞪他。「這是皇太后的住處,不容你來撒野。該出去的人是你,否則我祭出宮規罰你!」
「我不出去。」他目光灼灼地看她。「不要逃開我。妳不是要追寶貴,妳是想逃開我。」
「你還不是想逃開我!」她朝他狂喊。
累積兩個月的鬱悶一下子如洪水潰堤,她的淚水也隨之溢出。
是的,她好想他,好想再見他一面,可是她很克制,很努力地淡忘他,每天照樣忙到累得倒頭就睡;可是,睡夢不再安眠,而是反復出現過往相處的片斷,甚至是從來沒經歷過的綺幻纏綿。
待她驚醒之后,卻發現自己仍然孤獨地睡在深宮裏,寒夜漫漫,她哪裏也不能去,只能擁住他的衣袍,躲在被窩裏偷偷哭泣。
「妳想逃開我,就逼我娶妻?」他情緒緩和了下來,靜靜地看她。
「不然我還能怎么辦?」她還是激動莫名。「我想數豆子打發時問,結果將豆子數到了肚子裏;我想念佛,敲了木魚,卻想到你敲鼓;我想扔掉你的袍子,可是那么好質料的衣裳,燒了可惜……」
「傻瓜。」
他重重地憐嘆一聲,張臂納她入懷,緊緊地擁抱。
終究是放不開了。與其逃避痛苦,何不勇敢面對承受?
兩個月的煎熬簡直是度日如年。他想念她的笑語、擔憂她的寂寞,他都熬得幾乎窒息而死了,更何況是一直被圈在深宮裏的她?
他不住地撫摸她顫動的背部,以頰摩挲她的秀發,他千千萬萬個不忍她孤單地忍受相思之苦啊。
「豆豆,我帶妳出去。」他堅定地道。
「不行,不該出去了……」
「這次不是出去半天,而是永永遠遠的出去,不再回來了。」
「什么?」她不解。
「很簡單。妳不當太后,我不當王爺了,咱們遠走高飛。」
她明白了,這是私奔。
尋常小兒女私奔都已為世俗所不容,更何況是皇室的最高成員。
「不可能的!」她淚流滿面,用力搖頭。「你是輔政王爺,阿融還需要你,我也不能棄我太后的責任於不顧。」
「阿融長大了,而且妳那是什么狗屁太后!」他為自己過去的決定而惱怒了。「要不是我拱妳當皇后,妳又何必守著這該死的活寡!」
「打從你迎我進宮,我就是注定要守這該死的活寡。」她聲淚俱下地道:「先帝病了好幾年,身體才剛剛好,就滿腦子想著要女人,過去朝政敗壞混亂,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也是想試試能不能再生皇子……」
「他有這么聰明孝順的阿融還不滿足?!」她這兩年餘鬱積了太多說不出口的話,此刻全一古腦兒嚷了出來。「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性子,尤其是掌握權力的帝呀王啊,一心只想展現自己的雄風,不只要開疆辟土,還要睡遍天下美女,生下一窩兒子,好顯示你們多么強壯多么威武,我看全是屁!你一個男人滿足了,有沒有想到幾十個幾百個女人在哭泣?!」
「我不是這樣的人。」
「嘴巴說不是,以后還不是美女一個個娶進門!」她瞪視他沉鬱的瞳眸,繼續嚷道:「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生死相許!賢妃淑妃福貴人不都是那個臭老頭寵愛過的美人?結果呢?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年老色衰失寵,然后再貼個選妃告示,強娶像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是娶妻!他只是想滿足欲望,只要臭老頭活得越久,倒楣受害的姑娘就越多!」
「其實,先帝立妳為妃,是因為他深感愧對談大人,想要彌補……」
「這不是彌補,是淩遲!他自以為是英明君主啊?我呸!以前我年幼無知,一直以為他身子不好,久未上朝,這才會讓姦相弄權,還很感謝他抄了那壞蛋的家產,可后來看你教阿融政事,我這才明白,沒有昏君,哪來的小人!」
他默默地承受她排山倒海而來的控訴,亦不再為伯父先帝辯解。
「這下好了,他為了表示所謂的歉意,選我為妃,看起來好像給了莫大的榮耀,我談家應該燒香膜拜,感激涕零祖宗積德,可實際這只是昏庸老頭子給的一個可笑施舍罷了,我才不稀罕!」
句句大不韙,出自皇太后口中,端木驥只有喟然長嘆。
先帝種種,全交由史家評斷吧。他是子侄輩,議論不來,也不能議論。他能做的,就是盡量為先帝補闕填漏,不管是朝政,抑或是一場從來就不曾存在的婚姻關係……
因緣錯綜,吊詭難解,若她不進宮,他和她又豈能相遇?
「既是如此,那就跟我走吧。」他緩緩地道。
「你帶我出去?」談豆豆用力抹掉眼淚,紅著眼睛道:「我怎么走得掉?難道要我昭告天下,太后不做了?要逃出宮了?」
「妳可以詐死。」
「哈哈,太可笑了,你又在說哪一樁深宮奇案?」她凄涼苦笑,雙掌徒勞地推開他絲毫撼搖不動的胸膛。「我問你,當初你不認得我,為什么立我為后?」
「是因為……妳在諸妃裏,才識最好,能力最足……」
「呵,這就是了。我才識最好,能力最足,膽量也最大。」她很用力地擰眉板臉。「端木驥,你給老身仔仔細細聽好了。從現在起,你立刻離開寧壽宮,若敢再靠近五百尺,老身就喚人打了出去!」
「妳何必如此?」他不禁又動了肝火,出力握緊了她的臂膀。「既然不喜歡妳現在的生活,妳幹什么又緊緊死守不放?!」
「我喜歡榮華富貴!我愛當太后!不行嗎?!」
「妳說謊!」
「我是說謊。可你講得太容易,更是自欺欺人!」她迎向他憤怒的目光,大聲嘶吼道:「別說你不顧輔政王爺的身分和責任,我也有我應有的身分和責任。我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我能要他為我擔心得睡不著覺嗎?還有,管姐姐不擅管事,我能將整個后宮雜務全丟給她嗎?賢妃淑妃跋扈,只有我治得了她們;景屏軒整修好了,我還得選派幾個細心的宮女過去照顧福貴人……」
「夠了!」他也朝她大吼。「妳很有本事嗎?為什么要將所有的事情攬在身上?妳能不能多顧著自己一點?」
「不能!」
「好,既然妳總是要為別人而活,那妳能不能為我而活?!」
「不能!」
倣佛狂風暴雨驟歇,寧壽宮一片死寂,燭火明滅不定,更顯晦暗。
「端木驥,你唯我獨尊慣了。」她垂下眼,幽幽地道:「你不懂得體貼別人,也不懂得顧慮別人的心事,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怎會不懂?!」他激動地道。
「別說你懂我。」她抬眸,淚水一下子涌進了紅通通的眼眶。「事實上,我好氣你!我氣你不該帶我出宮看月亮,不該帶我到處遊玩,不該讓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好快樂,你把我的心養得好大好大,大到再也放下進這座小小的寧壽宮了。」
「那妳跟我離開呀。」他心痛地道。
「心這么大,我可以花五十年的工夫慢慢收回來。」她輕易就掙開他微顫的手臂,退后一步,語氣變得平靜。「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進宮前都計畫好了,我要看完藏書樓的書……」
「不出五年,妳就看完了。」
「那是天賦異稟如你者才能做到的事。」她扯出一朵凄楚的笑容。「我會慢慢看的。為每本書另外寫注、畫插圖、做比對、編目錄,窮我一百年的工夫也忙不完的;另外我還要養蓮花——」
「最好妳搶了文獻編修大臣的事來做。」他打斷她荒謬的計畫,迫切地問道:「我問妳,如果說,妳爹、管太后、還有最愛吵架的賢妃淑妃他們百年過去了,那妳還是甘心被關在這裏當太后嗎?」
「到了那時,我早已習慣這裏的日子,更不會出去了。」她冷冷地道。
「妳不要敷衍我!妳以為逼我另外娶妻,我就會忘掉妳嗎?」
「你妻妾成群,寵愛新歡都來不及了——」
「談豆豆!」他吼聲震得她發絲飛揚,以忍無可忍的暴怒語氣道:「我現在告訴妳,我端木驥只會娶一個妻,那就是——」
「住嘴!」她驚恐大叫,迭聲道;「不要說!你只想娶一個妻就娶一個妻,老身會為你選擇一個最合你意的淑女,你回家等著接懿旨吧。」
「我拒接!」
「你不接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無人能屈服我。」他猛然將她拉到胸前,灼灼看穿她逃避的目光,霸道地道:「就算我此刻要扛妳離開,任誰也阻止不了。」
「你敢扛,你就扛啊!」她激烈地掙扎道:「你若不要你爹的臉,不要我的臉,不要端木家的臉,不要天朝的臉,你就一路讓所有的人看你誘拐太后出宮啊!」
「人都不痛快了,還管誰的臉!」
「你就是這樣可惡!口口聲聲說你懂我,卻還是要讓我痛苦!」
「我這樣讓妳很痛苦?」他沉痛地問道。
「端木驥,拜托你,饒了我……」她無力地掙了掙,避開了他的視線,潸然淚下道:「請你讓我安安心心過日子,也讓我身邊、你身邊的人安安心心過日子,好嗎?」
他的心狠狠地被她擰絞了。普天之下,唯一能屈服他桀騖不馴心志的,也只有這顆硬梆梆得令他氣結、又軟綿綿得令她痛憐的小豆子了。
她口裏說著冰冷無情的話,可身子卻虛軟地靠在他懷裏,似乎仍想企求他的溫暖。他該拿她怎么辦?怎么辦啊?!
「平王爺,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她低泣道:「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錯了?打從一開始就錯了嗎?他劃了那么多道鴻溝,竟然還是一跌再跌,跌得彼此鮮血淋漓、萬劫不復!
他陡地摟緊了她,管他的輩分!去他奶奶的禮教!與其在這邊痛苦地掙扎該不該、能不能、對不對,不如幹脆帶她一走了之。
「長痛不如短痛……」倣佛洞知他的心思,她哭道。
他凝望那蒼白如雪的臉蛋,拭淚的指掌再也承受不住滔滔熱淚,她的心在痛,他又何嘗不痛呢。
他好想俯身吻了她,一遞遍吻幹她的眼淚,好讓她的菱唇恢復嬌嫩的血色,也好讓她重綻一張俏麗可人的笑顏……
然而,這裏是歷來最為貞潔神聖的太后寧壽宮,住的皆是他端木家的先祖先輩,他們如此相擁已是悖逆倫常,就算他可以大膽而瘋狂地吻她,但她呢?他是不是可以多顧慮著她一點?
原來……是他錯了。
自以為憐她、惜她、了解她、希冀帶給她歡笑,到頭來卻是自己一意孤行地毀滅了她。
心,沉沉地落了,落在兩人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裏。
「那……臣走了……」他很慢、很慢地推開了她。
「平王爺好走,不送。」她站定腳步,以目光送他。
他轉身,踏出一步,腳步立即停下,臉孔似乎微微轉回,但終究還是身軀一凝,雙拳緊握,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站得很穩,淚無聲地流著,目光始終緊緊地盯住他的背影,直到他隱沒在外頭漆黑的夜裏。
她的生命也進入了黑夜,再也沒有光明了。

三日后,龍翔宮暖閣,皇帝鬧頭痛。
「臣決意出使南海國,請皇上恩準。」端木驥跪在地上,表情嚴肅,劍眉緊皺,說什么也不肯起身。
「我早就指派餘尚書了,他盼了好幾年了。」端木融苦惱地揉揉眉心道:「大哥,你就讓個機會給餘尚書坐船出去玩玩嘛。」
「臣多年前曾出使南海國,與該國國王熟稔,一切好辦事;可餘尚書初次出使,怕他不懂禮節,會壞了大事。」
「餘尚書掌禮部,他不懂禮節誰還懂?」端木融趕緊求援,望向身邊兩個救星。「二哥,三哥,幫幫我啊……」
「大哥,」端木驊涼涼地道:「不能當王爺的還要搶人家的機會。」
「大哥,起來了啦。」端木騮過去拉人。「阿融都說這是自家兄弟見面,你不要跪了,膝蓋都起泡了。」
「好。若皇上執意不派臣出使,那就求皇上廢了臣的王爺爵位。」
「你想逍遙自在,有這么簡單嗎?」端木驊哼道。
「我的好大哥,你忘啦,你是輔政王爺耶。」端木騮也道。
端木驥瞪向兩個弟弟。「還有你們兩個輔佐皇上,不夠嗎?」
「當然不夠!」包括端木融在內,三個聲音一起喊。
「我累了。」端木驥沉下目光。「你們不能什么事都依靠大哥。」
「大哥,國事治絲益棼,在在需要你……」端木融試圖說服。
「皇上一日不答應,臣就一日不起身。」
「那我……我找太后娘娘過來勸……」
「噓!」端木弊用力噓向皇帝。
「殺!」端木騮則是瞪大眼,右手猛指大哥,左手在脖子劃了一道。
「啊,喔。」端木融猛捶腦袋,他怎么就忘了這等大事啊。
前幾日,寧壽宮鬧刺客,二哥和三哥很快控制狀況,凈空了所有太監宮女到五百尺外,並派親信侍衛嚴密巡守,護衛太后安全;后來平王爺也來了,刺客沒抓到,證實是虛驚一場,可能是風大了些的樹影子吧。
當然了,為了讓他明白大哥在鬧什么脾氣,二哥三哥翔實地告知他那場「刺客」事件始末,也幸因「防護」得宜,沒讓閒雜人等聽去了王爺和太后的吵架。
又吵了!許久不見他們一起出宮,就知道有事!
端木融用力按壓太陽穴。他不怕他們吵,只怕一個逃,一個躲,再也吵不起來了。
噯,雖然他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但這么久以來,他怎會看不出娘娘和大哥之間逐漸改變的明顯互動?
大哥的神色好鬱悶,他似乎明白「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痛苦了。
嗚嗚,小葉真可愛,但她才十一歲,他到底還要等多久啊?
「大哥,我求求你起來了!」他一跤跪倒大哥面前。
同是天涯淪落人,就請大哥可憐可憐他這個不知何時才能大婚的皇帝吧。

一個月后,春雨綿綿,卻沒阻斷大江碼頭的送行大典。
餘尚書好不哀怨。本來是他出使南海國,卻讓霸道的平王爺給搶走了,害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雄偉的船隊心酸不已。
另一個哀怨的是端木融。他求了又求,終究沒留得住去意堅定的王兄。這一去至少一年,他雖有良相賢臣,也有談師傅和兩位兄長輔佐,可是展望未來茫茫的一年,他就好舍不得王兄離去。
雨勢稍停,黃龍傘下,君臣互別。
「皇上,奔雷聰就送你了,阿騮知道如何讓牠適應新主人。」
「大哥……」端木融泫然欲泣。
「阿融,百官在看。」端木驥壓低了聲音,用力拍拍他的手臂,輕牽唇角。「你總該獨立掌理朝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較好行事。」
「嗚,你是我的好大哥……」端木融還是不爭氣地掉淚了。
「臣還望皇上珍重。」
端木驥放了手,踏上船橋,回身望向特地前來送行的文武百官。
此地一別,歸期難料。他不再有年少出使的淩雲壯志,卻是帶著一顆沉滯鬱結的心,遠遠地拋開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
再向大江上遊望去,遠方的青鴻山掩在雲霧裏,那裏已經連下十日大雨,雨水沿著溪流瀑布匯至山下的九曲湖,再滔滔奔流入江,給足了沿岸百裏農家春日灌溉的雨水,他也趁此時水漲船高,順流出海。
他心念乍動,轉頭就想交代阿融,要他務必吩咐官兵巡守江岸堤防和水勢,以防大水成災,但隨即按捺下這個念頭。
不管了,他再也不管任何事了,阿融已有足夠的能力明白該做的事。
往船橋走上兩步,忽然聽到侍衛急奔而王的馬靴橐橐聲,那顯然違禮的突兀舉動也引起了眾人的注目。
那侍衛神色匆匆地跟端木驟說了幾句話,端木驊臉色一變,隨即一眼掃過在場的官員和隨從,又跑到談圖禹面前低聲問話。
端木驥心中打突。二弟自幼沉著冷靜,天塌下來他也面不政色,一定是發生什么大事了。
「什么事?」他回過身,還是問了話。
「沒事。」端木驊眼也不抬。
「你問談大人什么話,為何他看起來很緊張?」
「沒事。」
「到底發生什么事?!」端木驥惱極,直接扯了那侍衛問話。
侍衛是端木驊的親信,平常任務除了遙遙保護微服出巡的皇帝,就是守住那道最機密的宮門。他知事情輕重,仍是低聲稟報道:「小豆子公公一早就出宮了,不到半個時辰,寶貴跑來找我,她說平常會帶小豆子公公出門的就是平王爺、皇上、阿順公公、端木總管,可她忽然想到,今天這幾個人全到江岸碼頭了,就連端木統領也隨侍護駕,那小豆子公公是跟誰出宮了?屬下認為事情緊急,立即趕來稟告統領大人。」
「是誰放她出宮的?」端木驥臉色凝重。
「是屬下……」侍衛一臉惶恐。「小豆子公公說,她要送王爺,屬下以為,王爺另外派車接她……」
端木驥沒空責怪侍衛了,他的反應跟二弟一樣,一眼就逡巡過在場所有的人,心中竟期待會像上回受俘大典一樣,她喬裝了某個他意想不到的身分,引得他驚訝、側目、發噱、笑嘆、心動……
沒有!他找不到她那個小個頭,也看不到那張思念至極的調皮容顏。
他的心直沉谷底,腳步已來到談圖禹面前。「談大人?」
「小豆子公公沒來。」談圖禹亦是面露憂色。
「臣已著幾位弟兄出宮尋找,請王爺毋需擔心。」端木驟還是擺了那張冷臉。「吉時已到,請王爺登船。」
這種時候還有什么心情登船!端木驥直想將二弟扔下大江,叫他別再煩他了。
還是她偷偷跑上船了?想跟他一起到南海國?他心頭乍喜,就要跑回船橋,隨即一想,不是說今早才出宮的嗎?除非搭上馬車,又能穿過重重警戒和嚴密護衛,否則她絕無可能混到船隊裏。
放眼望向大江,水急浪涌,是該啟程了,她那么大的人兒了,京城也是熱門熟路,又有侍衛尋她,還怕她走丟了不成?
只要他揚帆遠去,就是了無牽挂。他行他的船,她走她的路,大江東去,天各一方……該死!該死!他跨不出這條大江,他的心還牢牢地係在她那裏,若無法確定她的安危,他絕無可能放心離去。
船隊上的官兵正在等他,準備隨時鼓帆出發;然而,他心裏的帆轉向了,縱有狂風巨浪,仍是一心一意航向他的歸處……他的小豆子。
不顧皇帝和群臣的訝異,他狂奔穿過人群,跳上了他騎來的奔雷聰,駕地一聲,馳向回頭路。
「咦?奔雷聰不是要送朕了嗎?」端木融看得莫名其妙。「朕還想騎著去巡視堤防呢。」
「還是由臣駕車陪同皇上過去吧。」端木騮深深注目大哥的背影。
春雨綿綿,如那春蠶吐絲,至死方休,迷迷蒙蒙不知下到什么時候。
第十章
一葉扁舟,輕晃晃地飄蕩在九曲湖的湖心。
「劃呀劃,劃到南海國,南海有個海龍王,挖了二裏母龍潭,栽下一匹木頭馬……哎呀呀,馬吃啥?駑馬戀棧豆呀,你呀你有什么豆,我呀我有綠豆、紅豆、花豆、四季豆、皇帝豆、談豆豆……唉。」
嬌軟的歌聲輕揚湖面,談豆豆唱著自己胡亂編的曲兒,兩手賣力劃漿,左邊劃累了,再換右邊。她也不是挺認真地劃,或輕或重,大多時候還是讓小舟逐浪而去。
原是排解心情才唱曲,可是唱著唱著,竟還是又嘆氣了。
此時此刻,他是否已搭上大船,遠赴那好遠好遠的南海國了?
她望向九曲湖的東面,那兒出去就是大江,大江再過去二十裏才是碼頭,在這裏根本就看不到船隊,她是讓青鴻山腳下的「觀海亭」給騙了。
想也明白,青鴻山怎能看得到海?就算爬上了山頂,極目望去,還得先望過彎彎繞繞的九曲長湖,再婉婉蜒蜒越過大江,坐上禁得起大風大浪的大船,挂了大帆,不知航行幾個月,才能到他所去的南海國啊。
她竟妄想在這兒遙送他,一定到湖邊,她就啞然失笑了。
既來之,則安之。她見到幾艘小舟泊在岸邊,或許是天氣不好,船家不知哪兒去了,她只好先松了纜繩,打算劃回來再付錢。
她劃了老半天,累了;湖面好靜,偶有絲雨飄落,但這並不影響她的遊興,她拿手撥了撥水,幹脆躺下來好好休息。
春雷震震,響在遠方的青鴻山上;浪打船板,拍擊出沉緩的波濤聲,除此以外,再無聲音,靜謐得有如去年的冬天——咚!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在這個安靜得令她氣悶哭泣的湖上,他吻了她。
他以為她喝醉了,睡了,大膽而溫柔地印下他的吻。
她是醉了,但她沒睡著,迷迷茫茫間,欲睡不睡,卻忽然掉進了最不可思議的綺麗夢境裏。
她怎敢醒呀!因為只要一醒,夢境就會破滅。她繼續閉眼沉睡,任他火熱綿密的親吻下斷地熨貼在她的唇瓣上,偶有那么狂野的舌尖舔舐,她的心就要悸動得狂顫;她很努力地壓抑著不去回應他,他也極度抑制地吻著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額,密吻就如同此刻的綿綿春雨,輕輕地灑落她的臉龐,她浸潤在他的柔情裏,以為這就是幸福。
他吻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熱淚滴落,燙痛了她的臉。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夢醒了;她睜眼看他,他卻沒注意到她醒了。
他擁著她,一雙眼只是遙望枯黃山頭的青鴻山,湖上寒風陣陣,吹得她心頭蒼涼無比。
也就是在那時,他下定了決心,停止這逾越得過分的一切吧。
啪答!一顆豆大的冰冷淚珠打上她的臉頰。她抿了抿微癢的唇瓣,由回憶中醒轉。啪答,啪答,更多從天而降的淚水流個不停,無法停歇了。
下大雨了,是該回去了。她爬起身子,頭臉衣裳一下子就溼了,她抹掉眼前的熱蒙水霧,舉槳往回劃。
劃了兩下,小舟不但沒有移動,反而往東邊漂去。
她拚命劃槳,急速的水流還是帶著小舟漂走;她望著船邊突然變得混濁的滔滔滾滾湖水,當下唯一的念頭就是:完了。
來自青鴻山的山洪爆發,九曲湖成了首當其衝的渲泄所在,她身處其中,無異是渺滄海之一豆,滾落裏頭就不知所蹤了。
嘿!這怎么成。她還要再活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呢!縱使為情所困,但她怎能不明不白死去?這樣一來,她狠心拒絕端木驥就沒意義啦,而且萬二讓木頭馬以為她想不開投湖自殺,豈不害他一輩子良心不安?
呵,不知他會不會為她披麻帶孝,行子侄之禮致哀哦?
她開心地笑了。瞧,沒有木頭馬她一樣活得很好,等她回宮后,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拚命劃,劃呀劃,劃回岸邊,劃回寧壽宮……
事與願違。她眼睜睜看著湖岸成排的桃花、柳樹、亭子從視線消失;她看不到青鴻山,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方向,四面八方皆是重重雨幕,她完全不知何去何從。
她手一松,濁浪立刻衝定槳木,一會兒就漂得無影無蹤。
她呆呆坐在大雨裏,全身已經溼透,大浪撲來,小舟劇烈搖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忽起忽落。
笑死人了!天朝皇太后自個兒跑出來玩,卻是沉屍湖底,說不定屍體讓魚啃光了浮不上來,從此談太后失蹤成為千古奇案。
她咧嘴笑了,雨道熱淚卻是隨之滑下。難道這輩子總是隨波逐流,讓外在決定她的命運嗎?她能不能自己掌舵,決定自己的航向?
淚水雨水交織,她蜷縮起畏寒的身子,無助地飄蕩著。
「談豆豆!」
她繼續哭著。真是奇怪,怎么雨聲聽起來像某人的聲音了?
「豆豆!談豆豆!」那聲音顯得十分焦急,仍不放棄地大聲叫喊道:「老祖宗!妳在哪裏?快回個聲啊!」
她差點跌落小舟!只有一個人會叫她老祖宗,她好想念他!
「我在這裏!」她立刻抬頭,激動地望向茫茫雨霧。「我在這裏!有沒有聽到啊?我在這裏……」喊到最后,叫聲竟然變成了號啕大哭。
原以為她足夠堅強,人前,她永遠帶著笑臉讓所有的人放心;人后,深宮獨處也好,只身困在九曲湖也罷,她就變回一顆脆弱不堪的小豆子了。
唯有他,總是能振奮她、讓她的心飛揚得好高好高……
「阿驥!阿驥!你在哪裏?」她放聲哭喊,但湖上除了萬馬奔騰似的雨聲外,卻是再無回應,她哭道:「嗚嗚……我一定是作夢了……」
果然是作夢。滂沱大雨裏,一艘小船劃破湖面千萬道交錯的漣漪,穿出了厚重雨簾,出現在她的眼前。
端木驥坐在上頭,正使力劃槳,看樣子是在努力接近她。
呵呵,是木頭馬耶!他還穿著繡金麒麟朝服,一對劍眉皺得特別神氣,那雙毒龍潭好忙碌,一邊得注意水流,一邊還要往她這邊看來。
但水勢太過急猛,打得他的小船偏了方向,他又要花更大的力氣轉回來,好幾次她都以為他要讓浪頭給帶走了。
「阿驥!」她驚慌大叫。
「豆豆!坐好,不要亂動,我過去了!」
端木驥說完,就脫下朝服,踢了朝靴,噗通一聲跳下水,濺起了她有生以來看過的最大一團水花。
「啊!」她嚇得尖叫,還好馬上看他冒出頭顱,雙手劃動,奮力地在波濤洶涌的湖面遊了起來。
她一顆心提到了喉頭,眼淚進個不停。老天!他是不要命了啊!她還好好的,不需要他奮不顧身來「救」她呀……
少了小船的累贅,他反而遊得又快又準,即使被水流衝開好幾次,終於還是攀住了她的船板,奮力一翻,就爬上了船。
小船劇烈擺動,她想也不想,立刻抱住他偉岸的身軀,放聲大哭。
「阿驥!你幹嘛呀!要死了啦!嗚嗚……」
「別壓著我叫魂,我還沒死!」他不得不推開她,坐起身子,放眼尋找,問道:「槳呢?」
「嗚,漂走了。」
他回頭,他駕來的小船也不知漂到哪裏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定下心,思考接下來應該怎么辦。這裏離岸太遠,他都沒把握和急流搏鬥了,更不可能拖她遊回岸上。
「我的老祖宗啊,妳就是會惹禍。」所有的念頭,化作一句輕嘆。
談豆豆怯怯地抬頭,又怯怯地垂眼,淚水撲簌簌掉了下來。
他一定又要罵她任性了。要罵就罵吧,她不會跟他吵了。一想到他剛才奮勇泅水的驚險畫面,她就要渾身發抖。
「妳嚇壞了?」
「沒有。」她咬住下唇。
「妳有。」他摸摸她的溼發,凝眸看她,所有的擔憂在頃刻間化成了萬縷柔情。「豆豆,妳擔心我。」
「哼,馬本來就會遊水,我擔心啥呀?」她嘴硬道。
「馬是會遊水,但小豆子不會遊,我怕到時要大海撈豆,可累了。」
她心頭一震!他那是什么眼神?是雨太大了吧,雨水掩住了他向來霸氣橫飛的劍眉,眉眼彎彎的,變得慈眉善目了?
「你你你……」她竟找不到適當的話回嘴。
「妳想送我,就光明正大跟著皇上一起來,何必偷偷摸摸跑到這邊?」
「你怎知道我會到這裏來?」被他說中心事,她心臟撲通亂跳。
「妳知道每年有多少老百姓被「觀海亭」騙了嗎?大家辛辛苦苦爬上山,卻只能看到九曲湖,那亭子裏面刻滿了怨氣衝天的文字,下回有機會妳自己爬上去看。」
「那不會叫官府改個名字啊?」
「本王都想好了,而且打算親筆題書,就叫淹豆亭。」
「呵,你腌什么臭酸豆,我都快被淹死了……」
她綻開笑容真心頭卻是驀地一酸!是的,她就快被淹死了,她好害怕;而他為了平息她的恐懼,在這風雨飄搖的小舟上,不但安慰她、擁抱她,還刻意逗她,讓她忘了哭泣。
真的好喜歡這樣熟悉的鬥嘴感覺喔。好聚,就該好散。她願留住此刻的笑容,就算淹死了,也會含笑九泉的……
「你不是去南海國了嗎?」她低下頭問道。
「妳走丟了,我還有心情出使嗎?」他仍故作輕松語氣。「萬一人家國王問候我天朝皇太后,妳叫我怎生回答?」
「我們這樣會漂到哪裏?」
「南海國吧。」
「我們沒水沒食物的,怎么去?」
「我可以抓魚,也會看日月星辰辨別方位,妳就負責接雨水吧。」
他越是逗她,她越是想哭,好怕再也沒有機會和他鬥嘴下去了。
「端木驥,我們會死嗎?」
「不會,我會保護妳,安全送妳回去。」
她寧可不要回去!她差點脫口而出,突然「碰」地一聲,她身子一晃,小舟船板登時裂開,大量江水涌了進來。
「快!起來!」他立刻拉她起身,腳步跨出,便踏上了泥地。
「我們上岸了?」她心頭驟喜。
「不,這是大江中間的沙洲。」他扶住雙腳凍得僵硬的她,極目四顧。「往那邊走,我們還可以撐一陣子。」
原來他們已經從九曲湖流進大江了。大江水勢更大,翻涌奔騰,有如天搖地動,她差點站不住腳,他緊緊擁住了她,一步一步帶她往前走。
大雨未歇,江水急流,混濁的巨浪夾雜樹枝、落葉、泥沙,不斷地從腳邊翻滾流過,甚至還有整株樹幹來勢洶洶地撞過來。
他們相擁站在沙洲的最高處,倣佛處於暴風雨中的孤島,她無助地看著江水漫了上來,淹過倒下的蘆葦叢。
「也許……終究是逃不過……」她好悲觀。
「我二弟知道我往九曲湖過來,他會找來的。」
「他要是找不到呢?」
「我作鬼也會找他算帳。」
「呵。」她輕輕地笑了。「平王爺,不能作鬼還是這么霸道啊,會討人厭的。這樣吧,我作鬼就拉著你……」
「妳不會死,我會保護妳。」他語氣還是很強硬。
「我真沒想到,最后竟是跟你在一起。」她心頭溢出酸酸甜甜的滋味。「對不起,我連累你了,是我任性害了你……」
「我再說一遍,妳不會死。」他瞪著她。
「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讓我把話說完嘛。」她執意地道:「待會兒水淹上來,你別理我,只管遊出去,有空的話幫我去看我爹……」
「談豆豆!妳別再說喪氣話!」他按住她的肩頭,用力吼她。「我絕不、絕不扔下妳一個人!」
他的話撕開了她心底深處仍在淌血的傷口,瞬間情緒崩潰。
「你還不是扔下我一個人走了?!」反正要死了,她幹脆全嚷了出來。「你要走也不走得幹脆點,回來幹嘛呀!我自個兒沉到江裏喂魚也不關你的事!反正你到南海國了,接到消息都是好幾個月以后的事情,就算你過了十年二十年再回來奔喪我也不怪你。算了,我不指望你燒香拜我,你從來不肯跪我的。我看呀,哼哼,你只會往我墓碑踢上幾腳吧。」
「妳再胡言亂語,我真的會將妳踢昏。」
「踢呀!我一頭昏死最好,到了陰間,我變鬼就有神力了,再換我一腳踢你回陽……」
「夠了!」他暴喝一聲,猛然俯臉,以唇堵住那張烏鴉嘴。
他要煮了這顆蹦得令他發狂的豆豆啊!他全身轟地燃起烈焰,任再大的雨勢也澆滅不息了。
這次,他不再淺嘗,而是霸道地以舌啟開她還想嘮叨的小嘴,輕而易舉地壓制住她軟甜的丁香小舌,再捉弄似地挑動勾引,一再地纏卷那根本就是攤呆了的柔滑蜜舌,盡情地品嘗她的馥鬱芳香。
也許,面對人生最后的時刻,什么顧忌都不再重要了,那就讓他恣意放膽做出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吧。
「豆豆……」他的氣息吐在她淚雨交錯的臉上,不住地吮吻那柔軟得令他心醉的唇瓣。「讓我告訴妳,我為什么會回來。」
她癡了。他在做什么?原來親嘴不是嘴巴迭著嘴巴就好,還可以這樣鑽進她嘴裏胡攪蠻纏?明明是粗野得令她驚心的動作,可她身子很快地燥了,那種想咬他嘴巴的欲望急涌而上,她也開始尋索他居於操弄優勢的舌頭,小嘴嚅動著,像吃糖葫蘆似地往他猛舔吸咂。
「啊,該死的……」他在她嘴裏噫嘆,小豆子的反應令他欲火更烈,也更加深了這個仍未中斷的熱吻。
她感覺他胯下男性的膨脹,雨水不再冰冷,而是蒸騰著他的熱氣;她也渾身滾燙,不住地往他懷裏蹭去,徒勞地想要幫他壓下那過度明顯的欲望,卻是讓他再度低吼,重重地吻得她幾欲窒息了。
嘴不再是自己的,身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松自己,被動地迎向他的熱吻,唇舌交纏方寸之間,她的心揚起,倣佛由他引領著,帶她穿越了陰霾雨雲,來到了朗朗藍天之上。
長吻幾乎難以停歇,直至纏綿的唇舌吻得累了,猶停留在彼此的唇瓣上,綿密下絕地細吻著。
「為什么……回來……」她微微喘氣,無力地呢喃道。
「我回來,是因為我想妳。」他輕輕咬她的唇。
「嚇?!」唇瓣腫腫麻麻的,原來他是想回來吃她嗎?
「我也需要妳。」
「咦?」不必吧,他什么都有了。
「豆豆,我愛妳。」
大雨傾盆而下,大江奔流不止,天地萬物依然正常運行,但她的心,停了。
雨聲狂驟,濤聲澎湃,她的心,好靜,好靜,靜得像是一泓深潭,他的話是一顆石子,往裏頭投擲出最響亮的一圈漣漪。
四目相對,他的眼裏有她,她的眼裏也有他,她的唇仍留有他的男性氣味,那么陽剛,那么霸氣,她完完全全融進了他的氣息裏……
突然之間,她拿起右手食指,塞進嘴裏用力咬一口。
「妳做什么?!」他急忙拉開她的手。
「不痛,一定是在作夢。」她困惑地搖搖頭,又抓來眼底的那只大掌,照樣吃了他的食指,用力咬下。
「唔……」真是有夠不溫柔了,他痛得齜牙咧嘴,急忙虎口逃生,抽出指頭給她看,吼道:「別咬我的指頭,痛的是我!」
「可是……」她呆呆地看著他指頭上的齒痕。
一定是作夢了。她舉起手,仰臉撫向近在咫尺的俊顏,拿手指劃著他濃黑的眉毛,感受他堅挺眉骨的輪廓;再按了按他的鼻頭,捏了捏,搖了搖,嗯,有呼吸,是活生生的人沒錯:指頭再往下,按住了那緩緩揚起唇角的溼熱唇瓣,他吐了一口氣,吹走她依然遊移不定的指頭。
一定是作夢了。不然她這樣欺負木頭馬,他怎么不生氣?她再癡癡地撫向他的臉頰,觸手粗粗刺刺的,這是男人的胡子,也許早上才刮幹凈的,她還可以看到一點一點的須根,她想到了曾跟他爭辯過女人不長胡子的事,不覺逸出了一抹微笑。
一定是作夢了。她再大膽往下摸,滑過他粗糙的下巴,溜過他的頸子,扯住他溼透的衣裳,雨這么大,都擰出水來了,他脫了那套又保暖又亮眼的朝服,只穿著中衣,會不會冷啊?
她心頭一凝,明知逃不開兜頭淋下的大雨,她還是為他拉攏衣襟,怕他冷著了……
衣衫拉掩之間,她視線僵住,無法移開挂在他胸前的香包。
「這個?」她直了眼,扯出那枚被他贏走的香包;這是她的手工,她不會認錯的,她的手微抖,顫聲問道:「你、你不是扔到茅坑裏了?」
「舍不得。」
一定是作夢了。他喜歡她喜歡吃的藕粉糕,他舍不得丟掉她親手做的香包,還貼身挂在他的頸間——它這樣貼著他的胸膛有多久了?
「豆豆,妳不是作夢。」他握住她那雙懷疑的小手,柔聲道:「是我,端木驥,我在妳的身邊。」
「阿驥……」她的熱淚涌出,哽咽難言。
雨好冷,他的手好熱,他的熱度傳到她的心底深處,暖和了她。
「豆豆,妳沒作夢,我愛妳。」
她淚水難禁,心深深地被震撼了。
原來,難以克制的熱吻,不只是突如其來的欲念;無法壓抑對他的思念,不只因為他是一個可以帶她出去的好心侄兒;對他那件袍子的依戀,不只是丟了可惜的惜物想法;而許許多多難以解開的矛盾掙扎,更不只是純然身分地位的差異;一切的一切,只因為摻進了她從來就不敢想也不敢說的愛意,就讓所有的事情變得棘手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愛她!他們彼此相愛!她卻是笨得直到此時此刻才明白。
既是相愛,千山萬水也要回來,更不該強忍分離,而是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與他天長地久。
急流漫過腳踝,衝刷著腳下的泥土,彼此都感覺到生命的快速流失。
她淚水流了又流。老天好狠!才讓她嘗到甜美的愛情滋味,轉眼就要奪走了嗎?或者本來就是送給她一個臨死前的大大犒賞?
「怎么辦?怎么辦?」她緊握他的手。
「別怕。」他凝望她。「咱們這輩子不成,那就下輩子了。」
「阿驥,到了下輩子,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她流淚笑道。
「好。」他心滿意足地往她唇瓣柔情一啄,也微笑道:「我用搶的也要將我的小豆子搶過來。」
「呵,不用你來搶,我自己會送上門……」
「大水來了。豆豆,別怕,抱緊我的脖子。」
「啊!」她才伸長手環抱他的頸項,腳底就被淘空,急流滔滔,毫不留情地猛烈衝刷他們所站的沙洲。
身體浮起來了,她趕緊閉嘴,可是大水猛往她眼睛鼻子灌入,她嗆得咳嗽,手一松,身子就沉入水裏,但隨即就讓他的左臂撈起,她也趕緊再度抱緊他的脖子,不敢再亂動。
在波濤洶涌的大江遊水本來就不是易事,更何況他身上還挂著一個她——她是累贅——念頭乍起,她便松開了雙手,打算逐波而去。
她立刻被他撈了回來。她不去抱他,他就以左臂緊緊圈著她,另一邊右臂還得奮力保持漂浮的狀態,她感受到他極為吃力的奮鬥狀態,忙又抱回他的脖子,任熱淚掉落滾滾大江裏。
「傻瓜,我們一起遊出去。」他嘆了一聲。
她瑟縮在他懷裏,很冷,很累,但也安心得像是窩在最暖和的被子;她明白,他正在拚命挽回兩人的性命,他會守住保護她的諾言。
若還是免不了他筋疲力盡的那一刻,那么,阿驥,放心吧,她也會陪他一起踏上奈河橋的……
「平王爺在那裏!」
有如聽到天籟,在風聲、雨聲、急浪聲中,竟然出現了人聲。
他們正流過一艘兵船旁邊,剎那間,船上丟下了十幾道粗繩索,端木驥沒抓著前頭的繩索,使力不著,身子便帶她沉進了水底,就在她以為即將葬身隆隆不絕的洪水時,突然覺得他們正在快速遊動,原來他抓到另一道繩索,正由船上兵丁拉了過去。
得救了!
她又嗆得咳嗽,差點又松開手,他立刻拿左手抱緊她,右手仍緊拉著那道救命繩索。
「有流木!趕快拉呀!」船上兵丁驚慌大叫。
不堪大雨衝刷,青鴻山土石崩落,十數根樹木連枝帶葉滾落大江,隨著急遽的水流速度漂來,就像是一群橫衝直撞的水上猛獸,根本令人無從閃避,甚至堅固的兵船也怕被撞出大洞來。
談豆豆根本看不到什么流木,只覺繩索催命也似地急拉,卻是避不開轟轟滾滾的如雷怪聲,碰!身子一震,她以為她被彈飛出去了,稍一定神,發現她還是讓端木驥緊抱在懷裏。
「快……快抓住繩子……」他喊道。
兩人已來到船側,她依言抓住,卻發現一直拚命求生的他竟然松開了她、松開了繩索,整個人被江水漂走了。
「阿驥!」她震駭不已,直覺就想放手去拉他,然而兵船垂降而下的兵丁已快速抱住她的腰,不致讓她跌落。
「豆豆……」他浮沉在大江裏,曾經深邃柔情的眸光變得渙散,唇角微微向上牽動,似乎還在呼喚著她的名字,身體流過的水面出現一條血河,傃紅的鮮血混在滾滾濁浪裏,顯得格外怵目驚心。
「阿驥!」她幾欲暈厥。老天!是他替她承受了流木的撞擊啊!
「你們快救他!」她已被拉到甲板上,立刻又扳住船舷,瘋狂地搜尋那已經沉入大江不見的身影,一顆心絞痛得快要撕裂出血了,只能不斷哭叫道:「阿驥!快呀!快救人啊!阿驥!阿驥!你不能死!千萬不能死!我求求你不能死啊!誰快去救他啊……」
端木驊和幾個熟諳水性的兵丁早就拿繩索綁在胸腋,另一端由其他兵丁牢牢抓緊,一個個噗通跳下水去救人。
「阿驥……」她哭倒在地,渾身顫抖得無法自己。
大雨漸漸小了,天地依然慘黯,波濤萬裏,奔流到海不復回。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定王府。雨過天青,風和日麗。
談豆豆黑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目不轉睛地凝視床上的端木驥。
可憐的乖侄兒,慘遭流木撞擊,左小腿骨折,頭殼破了一個大洞,命是撿回來了,但人仍然發燒昏迷,三天三僅依然不醒。
「娘娘,妳該去休息了。」定王妃來到她身邊,輕拍她的肩頭。
「對不起!對不起!」只要見到端木驥的家人,她就自責不已,眼淚跟著就掉了下來。「他是為了救我,王爺,王妃,對不起……」
「娘娘,這不怪妳。」端木行健溫言安慰道:「我們阿驥向來只顧別人,從來不顧自己的性命,我早就懷疑有一天他會累死在勤政閣。」
「妳別看這孩子目中無人,神氣得要命。」定王妃坐到床沿,溫柔地摸摸這個長大了的孩子,笑道:「他很貼心的,每次回府就從前頭找娘找到后頭,就是要讓我安心。他從小到大都不讓爹娘操心,唯一不聽話的事就是不肯娶……」
端木行健趕緊揪起老婆,偷偷指著目光呆滯的小太后。
任誰都看得出,尊貴的她苦苦守在這兒,這已經不是自責歉疚可以解釋,而是對床上的男人放下極為深重的感情了。
「她這么愛阿驥,這樣的媳婦兒也不錯……」定王妃抹淚道。
「她可是咱的太后嫂嫂啊。」端木行健頭痛不已。
「娘娘,喝碗瘦肉粥吧。」端木騮捧來一碗熱粥,臉色凝重地道:「妳三天不吃了,總得墊墊胃,免得傷了。」
「我不餓。」
「妳再不吃的話……大哥醒來,他會不高興的。」
「唔。」談豆豆茫然捧過粥,茫然喝了一口。
「啟稟太后娘娘,宮裏有事稟報。」端木驊剛由皇宮回來。
「說。」
「寶貴說,賢妃和淑妃娘娘為了搶一盆可做脂粉的玉簪花,已經鬧了兩天。她說娘娘生病不見任何人,她們竟然還想闖寢宮,寶貴已經快擋不住了。另外,有一批放還回家的宮女等著娘娘賞賜說話,若娘娘不去,她們會很失望的。」
「嗯。」談豆豆茫然舀了一口粥,舉到唇邊又放了下來。「去跟寶貴說,我下午就會回宮。」
「遵旨。臣立刻派人回話。」
「娘娘,不如妳就先回宮休息吧。」定王妃不忍她疲憊王極的脆弱模樣,又勸道:「阿驥沒事了,這裏有這么多人照看他……」
「王妃,求求妳。」談豆豆紅著眼眶,哀求道;「讓我多看他一眼。」
「唉,好吧。」定王妃憐惜地揉揉她的頭發。誰說這孩子是太后?根本就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嘛。
談豆豆放下熱粥,又去牽那只三天來始終緊握的大掌,也不管有人在場,就將臉頰偎了上去,不住地親吻著,哀傷地流淚問道:「阿驥,我們活過來了,可你為什么不醒呢?」
屋內其他四人眼睛都直了!原來,這一對的關係遠比他們所想象的還要親密曖味,這……這可該怎么辦啊?太后該不會被搞大肚子了吧?
「唉,又在叫魂。」虛弱的聲音緩緩地吐出。
「阿驥!」談豆豆驚喜大叫,猛搖他的手,更是歡喜得淚流不止。「你醒了!你醒了!你睡得這么久,簡直要我的命了!」
「老祖宗,我被妳吵醒了……」端木驥仍然十分疲累,只是微微睜眼,手掌讓她握著,正好順手撫拭她的淚水。
「你沒摔壞頭?你沒忘記事情?你知道我是誰嗎?」
「妳真吵……」端木驥凝望她的淚顏,就是拿她沒辦法。
他本來還迷迷糊糊睡著,隱約聽到爹娘弟弟談話,他知道,他再不醒不行了,這顆傻豆子會累壞的。
他好心疼,卻是沒力氣爬起身安慰她,只能以指腹為她輕柔拭淚。
「你撞得頭破血流,我好怕你會忘了我。」談豆豆猶不敢確信地哭道:「你快說,我是誰?你不說我就會一直哭啊!」
「談豆豆。」他很想找一塊帕子舉白旗投降。
「呵!」她收了淚,綻開甜笑。
「我不會忘記妳。」他拚著老命幫她抹淚,拿指頭當作自己的親吻印上她的唇瓣,柔聲道:「更不會忘記我們下輩子的約定。」
「呵呵。」
「回去休息。」他也想休息了。她是存心謀害親夫,吵得他破掉的頭更痛了,幹脆直接下令道:「去把該做的事做完。」
「呵呵呵!」談豆豆精神百倍,立刻眺了起來。
她抹掉眼淚,拿手心揉揉臉頰,拍拍皺掉的衣裳,轉身就走。
「我回宮了。」她簡直是跳著出去的。
被掠在一邊的四人看得莫名其妙。原以為會有一場纏綿哀怨、難分難舍的感人對話,結果竟又是例行的吵吵鬧鬧,小太后真的……很孩子氣。
可娘娘好大的威力喔,竟能擺布得咱端木老大無可奈何!
等等!什么是下輩子的約定?四人面面相覦。這是一段天理不容的戀情啊,娘娘還要把該做的事做完——嚇!難道他們打算殉情?!
「我護送太后回宮。」端木驊雖然才下了勤務,立刻跑出門。
「我安排家仆輪流看顧大哥。」端木騮也緊張地到處找人。
「果然還是不肖子啊。」端木行健只是搖頭。
「嗚,給我孫子啦!」定王妃拿帕子抹個不停。
爹娘弟弟又在吵什么?端木驥累得再也無法說話,閉上眼,嘴角帶笑,什么都不想了,只待養好身子,就要提前投胎到下輩子了。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1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2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3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4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5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6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7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8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后記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6

北風呼嘯,原野蒼茫,一輪冷月高挂夜空。
端木驥策馬爬上陡峭的山坡,來到了高崖巔峰;他輕拉韁繩,奔雷聰即停下腳步,穩穩地馱著馬背上的兩人,屹立於山巔。
懷裏的人兒仍在輕輕啜泣。他心中一嘆,放開韁繩,將兩臂圈緊了裹在披風裏的她,俯下了臉頰,緩緩地摩挲著她的頭發。
他都聽到了。當奔雷聰出了城門后,一直保持安靜的她倣佛有所知覺,又開始哭泣;風聲呼號中,她的泣訴斷斷續續傳來,他也逐漸拼湊出她的心緒,一顆心頓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潮洶涌,怎知竟會牽連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為是的教訓她、甚至是冷言冷語刻意疏離她時,是否也一再地牽扯出她內心深處的極度痛楚?
仰頭望月,金黃色的月光染進了他的瞳眸,緩緩地化開了其中的沉鬱,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頭,以唇輕輕拂過她的發,輕聲唱道:「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歌聲纏繞著風聲,悠悠緲緲地回蕩在高崖深谷之間。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聲鑽進了她的耳際,談豆豆以為自己在作夢,她正臥在一條小船上,海水輕柔地晃呀晃,周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睜眼。
君愁我亦愁……是誰?誰知她的愁?是誰低頭弄蓮子?又是誰在唱著她熟悉、想唱卻不敢唱的曲兒?
她止住淚水,傾耳凝聽,歌聲如夢,她不願醒來。
「豆豆。」
她心頭一震!她不是沒有名字了嗎?誰在喚她?
「豆豆……」那聲音頓了一下,再喚道:「談豆豆。」
她睜眼,清醒,感覺一只溫熱的大掌正在撫摸她的臉頰,拭去了她的淚水;她抓住這只手掌,抬起頭,望進了一對深深凝視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龍潭裏,沒有吃人的怪獸,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妳看。」端木驥扳好她的頭顱,為她拉攏披風阻隔寒風,只讓她露出一個臉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脈多么雄偉啊。那裏有砍不盡的林木、挖不完的礦源;再過去是廣闊的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妳再看這邊,東邊一直過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無際,不知道盡頭在哪裏;南邊三十裏是我們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麗的江南,那裏春天會長出綠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給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糧;西邊有大漠,有崇山峻嶺,有奇花異草;更往西邊過去,那裏的人長相跟我們不一樣……」
「那是討厭的昆侖國。」她開口道。
他笑了,輕輕摸著她的頭發,正好將奔雷聰兜了一圈轉回原處。
談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懸一顆明月,四野高崖聳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盤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險。此處荒涼靜寂,她見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著大海綠稻,但在他的引領下,她的天空亮了,視野開闊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蓮,她踩住昆侖國的王宮屋頂叉腰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賞蓮葉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妳去過了。妳讀過那么多方志,不都神遊其中了嗎?」
「你都去過嗎?」
「有的去過,有的將來會去。」
我可以跟你去嗎?談豆豆問不出口,不覺又往他懷裏偎緊。
「貼上他結實強健的胸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會像上回在藏書樓一樣,將她推得遠遠的。
會嗎?會嗎?打從他抱她上馬,係上披風,密密地將她藏在披風裏,一路以平王爺的身分和朝廷令牌,突破門禁森嚴的宮門,闖出了緊閉的城門,他就一直將她緊抱在懷裏,不曾放開片刻。此刻,他會放嗎?會嗎?
「妳很冷?」他問道。
「不,不冷。」她違心地回答,陷入了沉默。
她很不安,很想扳開他抱在腰上的雙臂,但又遲疑著不願去扳,只因她好喜歡這種依賴的感覺……
她低下頭,眼眶微溼。他想方設法偷渡她離開皇宮,在黑夜裏奔馳了三十裏路,他何苦來哉?
她從來就不敢猜測他的心思,即使他柔聲喚她豆豆、唱歌給她聽,她仍然當偎依的此刻是一場夢;在夢裏,她放縱自己的心情痛哭流涕,也享受了無緣一見的奢侈風景,過往陰影早已隨風而逝,未來的日子依然漫漫無盡,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此時此刻。
「抱歉,我失態了。」她怯聲地道:「平王爺……」
「噓。」他拿指頭掩住了她的嘴。「我是阿驥,妳是豆豆。」
「啊!」她仰頭,看見了一張衝著她笑的俊臉。
阿驥?撤去了藩籬,他和她就只是一對平起平坐的人間男女。
是了,絕對是夢!在夢中她是個讓他呵護疼愛的小姑娘啊。
她眨了眨哭得紅腫沉重的眼皮,瞳眸裏映入了明亮的月光。
「阿驥,為什么在京城看不到月亮,來這裏就看到了?」
「這裏風大,將烏雲都吹開了。」
「為什么月亮是圓的?」
「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月亮就是圓的。」
「對了,到底有沒有盤古這個人?傳說他死后身體變成大地,血流成河,汗變成雨,那為什么雨水不是鹹味呢?」
「呃,這是上古傳說的神話,聽聽就好。」
「哎呀!阿驥你看那石頭上面亮晶晶的,結霜了!」她探出頭,興奮而好奇地問道:「可為什么天冷才結霜、結冰?要是夏天結冰不是很好嗎?這樣就很涼快了。」
「唔。」
「為什么馬只有四只腳,八只腳不是跑更快嗎?」她摸了摸馬頸。
「這……有八只腳的是怪物,不是馬。」
「喔。」她望著他好像十分忍耐以致線條有些僵硬的臉孔,突然發現了他頰邊下巴冒出來的短硬胡渣。
「為什么你會長胡子,我不會長?」
「向來只有男人會長胡子,姑娘不會長。」
「不能這樣解釋。向來,向來,好像世間萬物都得一成不變似地。」她用力搖了搖頭。「我看過河東府志,記載一個長胡子的婦人,她生了八個小孩,他們一家都有奇怪的長相,老大頭尖尖,長得像鰻魚,老二瘦得像一支竹竿,可以鑽到小洞裏抓蛇……」
「等妳故事說完了,妳的胡子也長出來了。」端木驥傻眼,她的小腦袋瓜裏裝了多少東西呀。「妳問題這么多,不渴嗎?」
「是渴了。」她承認。
「來,喝水。」他從后頭鞍袋摸出一只皮水袋。
她捧起皮水袋,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冷水,突然想到他也會捧著這只水袋,對著這個口咕嚕咕嚕地喝水,頓時臉紅耳熱,喝水的速度也慢了。
「餓不餓?」他又問。
「我晚上沒吃……」她放下水袋,囁嚅道。
「給。」他遞給她一塊白糖桂花藕粉糕。
「藕粉糕?!」她驚訝得心臟噗通噗通亂跳。明明他一路奔來,路上沒有停歇過。「為什么你袋子裏有這個?」
「嘿,因為我有一個百寶袋,想變什么就有什么。」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總算有一個他可以主宰的答案了。
「給我瞧瞧。」她好奇了,才將藕粉糕塞入口裏,就要往后頭摸。
「猴急什么?妳坐好不要動。」他按了按她的頭顱,試圖將她定在馬背上,接著解開披風,再將她裹得密不透風,這才跳下了奔雷聰。
談豆豆瞠大眼睛,嘴巴忘記咀嚼吞咽,就看他從百寶袋拿出一領油布雨衣,平鋪在大石頭背風處,然后繼續從百寶袋拿出兩塊大面餅、一盒糕、兩顆蘋果、三顆梨子、幾塊糖、一條幹扁魚、一塊腌肉、兩只雞蛋,還有一只白瓷小瓶子。
他早就準備好半夜來這邊野餐了嗎?
倣佛洞知她又要問為什么,他笑道:「全是我娘和弟弟的傑作。」
「哦?」
「我常常外出,不在家睡覺,有時半夜肚子餓了,想吃東西也沒得買,也不好吩咐人準備,我娘心疼我,所以我出門前,她就會將好吃的食物塞進我的鞍袋裏。」
她記起了笑咪咪的定王妃,心頭倍感溫馨。想想呀,當他半夜在勤政閣忙碌國事餓了,隨時可取來娘親的愛心餐點,難怪他吃得又高又壯了。
「我兩個弟弟恨死我這個大哥了,不想吃的東西就盡往我這袋子塞,當我是餿水桶。」他又笑道。
「呵。」其實是兄弟情深,不必溢於言表吧。
「下來吧。妳坐在奔雷聰上頭越吃越胖,會壓垮牠的。」
「啐!」她笑著打他一拳,這才發現已然讓他抱進了懷裏。
臉頰熱熱地燒了起來,她雙手縮在他的胸前,眼睫慌忙地垂下,卻又不舍地立刻抬起,只想好好將他的輪廓容顏收在記憶裏。
倣若心有靈犀,他亦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緊緊交纏,她看到他眼裏驟起的波濤,感受到他陡然箍緊的強壯臂力,兩人視線相隔盈尺,她迎上他陽剛的呼息,卻亂了自己的呼息,不覺微張小嘴,想要汲取更多的氣息端木驥眸光猛然燒起熊熊烈焰,手臂更加使力,卻在冷風撲面的一瞬間,他忽地清醒,眼裏的衝動只是一閃而過,快到連她都無法察覺。
短短的十幾步路,有如千裏之遙:這個擁抱過度沉重,他無法負荷,然而又不想放開,就算幾千裏幾萬裏路也要抱住不放……
「坐著,慢慢吃。」他將她放坐在油布雨衣上。
「我……我自己走……」她結結巴巴地道。
「慢半拍。都走完了才說?」他摸摸她的頭頂,好像是刻意為自己化解方才的尷尬,笑道:「鞋襪也不穿,這么冷,會得風寒的。」
「好啦。」她盤腿藏在裙下,拉攏披風,看他拿起了一塊糕,便問道:「你怎會吃起了藕粉糕?還知道要買南門那一家的?」
「有一回妳爹帶了一盒給妳,妳無視我的存在,跟妳爹你一塊我一塊的吃了起來,害我流了不少口水。」他瞪她一眼。
她呵呵笑了。其實爹是想敬獻一塊給偉大的平王爺,卻讓她擋住了。
「這味道很香,你喜歡吃嗎?」她問道。
「喜歡。」
他喜歡她喜歡的味道!談豆豆捺下不必要的猜想,刻意笑道:「快快快!我還要吃其它的東西。」說著便抓了蘋果啃一口。
「別囫圇吞了。」他為她剝了一顆水煮蛋,遞給她。
「放心,我嘴巴沒那么大,一口吞不下的。」
他望著那鼓起臉蛋大啖食物的櫻桃小口,果然還是小巧玲瓏,如一枚紅菱,誘惑著他去採來……
「給妳玫瑰香露。」他深呼吸,轉過臉,又遞過了白瓷小瓶子。
「我以為是酒。」她才啃完蘋果,又咬了蛋,拿起小瓶子轉著看。
「妳別看這小小一瓶,這可是我娘親手做的。她採下玫瑰,蒸取花瓣精華,可以養胃散鬱。」
「這很珍貴的……」不只是繁復的手工程序,更是一個母親的用心。
「吃了吧,放久也會壞掉。」
「謝謝。」她小口小口地啜下,讓那清新的芳香滑入喉際。
好久沒讓人這般疼愛了,她眼角泛起薄薄的淚光,心頭既甜又暖,抬起頭,便朝他一笑,又開開心心地吃起這頓大餐。
她吃,他也陪著吃,兩人坐在野地裏,狂風掠過耳邊,寒霜凝結石頭縫隙,這裏卻是春意融融、鳥語花香,令人流連忘返。
明月高懸天際,長空明凈如碧,遠方傳來野狼對月的嗥叫聲,明明是蒼涼至極的悲鳴,她卻——「呦嗚!」她吃飽了,頑皮心起,仰起脖子,也學野狼高呼一聲。
「妳不要亂叫!」他趕緊制止她,好氣又好笑地道:「萬一招了狼群過來,看妳不被撕了吃掉才怪。」
「不會。」她站起身,很有把握地笑道:「這裏有你呀,你人高馬大的,還打不過幾只小狼?」
「我會騎著奔雷聰先跑了。」
「你不會。」她搖搖頭,笑得更燦爛。「給我發喪挺麻煩的,不是嗎?」
「烏鴉嘴。」
「嘎嘎嘎!」這會兒她又學起了烏鴉,兩手振動披風抖呀抖的,踩著腳步兜圈子,活像一只蹦蹦亂跳的小鳥兒。
「妳喔……」他完全被打敗了,真正領教到她的活潑個性。
這顆小豆子呀,她扇起的涼風變成了他心底的颶風,明明是他帶她到這兒,也明明是他在為她排解憂傷,可怎會變成由她主導情勢,任那甜美嬌俏的笑語深深地牽動他的心?
「咚隆隆!咚咚嗆!」她雙手一揚,將披風蒙住了頭臉,嘴巴呼喝,身子胡亂搖動。「咚隆嗆咚咚,豆豆舞獅給阿驥看嘍!」
「得了吧。」他哈哈大笑,她還會拿嘴巴敲鑼打鼓啊。「妳這不是舞獅,活像是一只扭到腰的大毛蟲。」
「哼,你才是大毒蟲!」她揭起披風,露出一張噘了嘴的小臉蛋。「人家感謝你帶我出來玩,你都不賞臉哦?」
「好好,我賞臉。」他無可招架,笑道:「那妳就再舞獅吧。」
「你在笑!」
「好好,我不笑。」他還是想放聲大笑。天哪,他怎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向來傲視一切的他承認,他是徹徹底底地栽了。
「來,我教妳怎么舞獅。」他跳了起來,高高拉過披風,將自己和她蒙了起來。「跟著我的動作跳。」
「哇!蒙得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哇哇大叫。
「這就考驗妳的功夫了。跟我走。」他跳出一步來到碎石地上,打算留出鋪著油布雨衣的地面給她踩著,不料她興匆匆地跳了過來,地面不平,她收勢不穩,整個人就往他身子撞去。
「小心。」他立即轉身,穩穩地抱住了地。
「呵,好險……」她亦本能地環住他的身軀,就在兩兩相擁的電光火石之間,她的淚水竟是陡地狂瀉而下。
她慌忙咬住唇瓣,不敢哭出聲音。今夜的夢太美,她只想永永遠遠躲在這個黑暗的所在,再也不要醒來面對空洞的寧壽宮。
她不敢抬頭,不敢稍動,這樣就好,只怕一旦放開了,夢就醒了。
明月夜,風嗚咽,他感受到胸前的輕顫,遂揭下了頭上的披風,仍將她緊裹入懷,心底深處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芙蓉蓮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他自問,打從下午在勤政閣窗外瞥見她的身影,他就如同著魔似地跟住了她。忙了這么一整夜,到底為何?而這些日子來處處想著她、關照著她,此刻還悄悄地輕吻著她的頭發,他是否也得向自己問個明白、討個究竟?
然而,問分明了,又如何?
唉,無解啊。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勤政閣裏,內閣大臣們有人交談,有人讀著手邊的條陳,有人閉目沉思,大家正在等候皇上,準備商議明年預算分派大計。
「皇上駕到……」
「朕來遲了。」太監的尾音還沒喊完,端木融便匆匆趕了進來,揮手示意道:「大家別行禮了,坐坐。」他一邊落坐,一邊道:「方才下了朝,朕聽說皇太后身體微恙,便先過去探……」
啪!端木驥手上的冊子掉了下來,神色驟黯,兩眼直直地望向皇帝。
端木融和群臣頓覺陰風慘慘、鬼哭神號。嚇!平王爺要生氣了?
「是皇太后?還是管太后?」端木驥沉聲問道。
「不是母后,是太后娘娘。」端木融小心回答。嗚,王兄不要瞪人啦,他下次不敢遲到了。
「嗯。」端木驥拿過太監幫他撿起的冊子,垂下視線,卻全然沒注意到上下拿顛倒了。
顧德道忙堆出笑臉。「時候差不多了,還請平王爺主持會議吧。」
「好。大家散了吧。」
還沒開始呀!群臣們錯愕不已,怎地平王爺好像掉了魂了?
「皇上,請恕臣偶感風寒,體力不濟。」端木驥起身拜揖,神情焦躁不安。「還請皇上主理本次會議,臣告退。」
「王兄!」端木融大驚失色,這么重大的會議,他主持不來的呀!
可任憑他哀鳴呼喚,王兄還是一去不復返,獨留座位空悠悠啊。
嗚嗚,王兄真是用心良苦,非得臨陣抽腿,逼得他不得不獨立處理國政大事嗎?
也罷。他將所有的哀怨長埋心底,擺出了王兄平常教他的剛毅果決君王臉色,穩重地道:「顧丞相,由你先說了。」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9「娘娘,喝藥了。」
寶貴端了藥碗,小心翼翼地將一匙藥送進娘娘的嘴裏。
談豆豆倚在一堆枕頭上,歪了半邊身子,雙眸緊閉,嘴巴更是閉得死緊,那湯匙只能抵住她的嘴唇,卻是怎樣也送不進去。
「娘娘呀,寶貴求妳了,啊啊,張嘴。」寶貴嘴巴張得老大,可娘娘還是不聽話,她只好強迫將湯匙挖進她的嘴裏。
一縷藥汁從娘娘的嘴角流了下來,寶貴慌忙拿巾子拭去。
「妳這樣喂,她喝不下去的!」身后突然傳來暴喝聲。
「平王爺?!」寶貴驚嚇得忘了行禮請安。「這……這裏是……」這裏是皇太后的寢殿,是睡覺更衣的私密地方,等閒太監宮女都不能隨便進出了,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妳扶她起來。」端木驥冷著臉,接過她手裏抖個不停的藥碗。
「可……可是王爺……你、你、你是男……」
「我是她侄兒,小輩服侍長輩,此乃人倫正道。」
「是是。」好像很有道理。寶貴忙坐到床沿,扶起了娘娘。
談豆豆穿著絲棉中衣,長發打了兩根粗辮子,垂著小頭顱,軟綿綿地倚住寶貴,似是不勝柔弱。
端木驥憂心如焚,他站著看不到她的病容,立即單膝跪到床前,寶貴在場,他不敢觸摸她,只得以眼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她的臉頰紅撲撲的,他頓時自責不已。難道是那晚在山上染的風寒?該死該死!他該為她裹緊冰涼的腳掌,更不該讓她坐在寒冷的地面。
「娘娘發燒了嗎?」他焦慮地詢問。
「沒有。娘娘的症狀是咳嗽流鼻水想睡覺。」
「那她的臉為什么紅紅的……」
問話之間,她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他立即捕捉到這輕微的反應。
他逸出微笑,如釋重負,舀起一匙藥,拿在嘴邊緩緩地吹了吹。
「娘娘,吃藥了。」他輕喚道。
談豆豆沒有反應,寶貴拍她的手背也不睜眼。
「老祖宗?」他又喚道。
「哼……」她的聲音從鼻子蹦了出來。
「小豆子!」他中氣十足地喊道。
「呵……」她的嘴角牽動了,眼睛卻還是閉著。
「豆豆,乖,將這藥吃了,身體才會好。」
「唔……」她唇瓣微啟,小口小口地啜下藥湯。
他凝視她喝藥,確實讓她徐飲而下,再舀了一匙吹散熱氣。
「哇!娘娘喝了。」寶貴好佩服平王爺喔,三言兩語就哄得娘娘喝藥;可是她有沒有聽錯啊,王爺好像喊娘娘的名諱?!
談豆豆已是滿臉通紅。他闖進來就很過分了,還當著寶貴的面喊她名字,害她一直不敢睜眼,雖然她是這么的歡喜他來看她……
偷偷將眼睛拉開一條縫,卻看到他的昂藏之軀在她的視線下面。
「喂,你……不要跪……」她急道。
「我沒跪妳,我這樣較好喂妳吃藥。」
「寶貴,去拿凳子。」
「寶貴,坐著,扶好娘娘。」
「嗚,寶貴只有一個。」寶貴好生為難。「要不我再出去喚人……」
「不行!」太后和平王爺齊聲否決。
於是乎,照樣寶貴扶娘娘,王爺喂娘娘,房間裏再無聲響,只有湯匙輕撞磁碗的清音,還有極輕極柔的吹氣聲。
這是他的氣息呀!談豆豆癡癡地看他低頭吹涼熱湯,以前老認為他的唇很薄,此時近處凝看,才發現他一樣是兩片豐潤的唇瓣,血色充足,厚薄適中,好像軟軟的、肉肉的,很好咬……
「我臉上開了花、長了膿痘嗎?」端木驥抬臉,將湯匙遞到她嘴邊。
「你、你、你沒有噴進口水沫子吧?」她趕緊找個借口。
「噴都噴了……」看到她花容失色,他本想收斂玩笑,但隨即想到這個病人竟然還會裝睡不肯吃藥,那么……
「沒辦法呀,臣一邊吹藥,一邊又要哄咱天朝長不大的娃娃太后,一嘴不能兩用,不免顧此失彼……」
「你不要再噴了啦。」話才說完,就被猛灌了一口藥。
「這樣就乖了。老祖宗果然體恤侄兒苦心,快快吃了,病快快好,好不好?」前面講得嘲謔意味十足,后頭一句「好不好」卻是溫柔之至,倣如天上軟綿綿的雲絮,教人無從找到著力點反對。
談豆豆的心思飄忽了,她亦無從應對兩人之間的微妙關係。
她和他,曾有著親密相擁的肉體接觸,卻也有著最為壁壘分明的輩分頭啣。那夜過后,她的心思變得
昧混沌,明知該立刻轟他出宮,義正辭嚴斥責他的逾禮之舉,然一旦面對他,她端不出臉色、拿不了決定……
「藥沒那么熱了吧,給我。」她搶過藥碗,咕嚕咕嚕喝完。
端木驥依然單膝跪地,靜靜地看她喝完藥,並沒有立刻離去的意思。
「喂,我喝完了,你還不……」一個走字,她竟是百般不願說出。
他的大掌突然按上她的額頭,沉吟了片刻。
「妳果然沒發燒,可是流汗了。」他放開手,站起身,打量她的床鋪。「寶貴,扶娘娘躺下,幫她擦汗……嗯,還是換件幹凈的衫子好了。」
「是。」寶貴覺得王爺比她還會照顧娘娘呢。
「老祖宗,妳流汗就別抱著這熱烘烘的枕頭了。」
端木驥注意到她不管是躺著還是坐著,手裏始終抱著一顆小枕頭,或是貼在肚子上,或是倚在胸前,她抱得十分自然,掉了又抱回來,他猜想得到,她每晚都得抱著這顆枕頭才能睡覺吧。
果然還是個娃娃啊。他露出疼寵的微笑,但她流了汗,他不能不管。
「快,拿起來,別熱著了。」他伸手去奪枕頭。
「不要。」談豆豆神情一慌,抱緊枕頭轉過身。
端木驥動作快,抓到了枕頭一角,本以為可以扯開那顆小枕頭,不料卻拉出了一大塊布。
「別拿呀!」談豆豆緊抓布的另一角,不讓他扯去。
他扯這一邊,她扯那一邊,結果扯開了一襲男子的衣袍。
「這不是平王爺的……」寶貴驚叫一聲。
記得娘娘那時偷偷洗好衣服,她以為娘娘早托了哪個公公還給平王爺了,可如今竟然成了娘娘的抱枕……好厲害的娘娘喔,有辦法將衣袍卷成一個小巧可愛的枕頭模樣,她得請教這一手功夫……
呃,氣氛好像有點僵硬,平王爺在生氣娘娘偷他衣服嗎?
抓著袍襬一角,談豆豆這下子真的是渾身冒汗了。在他灼灼的注目下,她心臟亂跳,面紅耳赤,既不敢看他,更不敢正視自己呼之欲出的心思。
放了吧。
放了吧。她腦海裏只有這個聲音,攢緊衣袍的手指緊緊一扯,隨即放開,任那袍子滑落床緣,掉了下去。
「寶貴,我要睡了。」她立刻躺下,拉起被子轉身面向墻壁。
「娘娘,先換衣服啦。」寶貴搖她。
端木驥自知不能再待下去,他手裏還抓著袍子的一邊,便迅速卷了起來,搭在手臂上,后退一步。
「臣告退。」
床上的人兒沒有回應,他轉了身,走出兩步,又回過頭,凝視蜷縮被窩裏的她,仍是走回床邊,靜靜地將袍子放回她的床上。
「寶貴,快服侍娘娘更衣,別讓娘娘著涼了。」
他再次吩咐,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寢殿。
她沒事就好。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另一塊始終搬移不去的石頭依然擱在那裏,重重地堵住他滿腔的衝動。
轉出回廊,欲往前面正殿走去,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個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老人。
「談大人,找什么?」他嘴角勾起了笑容。
「嚇!王……王爺!」談圖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偷摸進后頭的寢殿已是罪該萬死,沒想到平王爺跟他一樣該死?!
「娘娘正在休息。」端木驥猜到他的來意。「談大人不妨進去看她一眼,不要吵到她就是了。」
「你你你……」談圖禹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從娘娘房裏出來?」
「是的。」端木驥坦然地道。
「你從娘娘房裏出來……」談圖禹下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眼睛再用力一眨!沒錯,眼前站的是平王爺,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男人。
那天清晨,他和仙娥讓不尋常的拍門聲吵醒,打開門,赫然見到睡在平王爺懷裏的小豆子,他震駭萬分,還是仙娥鎮定,引平王爺進到小豆子出嫁前的臥房,讓小豆子繼續安睡。
平王爺立刻離去,沒有任何解釋,只要求他坐轎進宮時,順道夾帶娘娘進去;還有,不要忘了幫娘娘穿鞋襪。
轎子裏,父女擠坐一起,小豆子很安靜,明顯看得出她哭過了;他想問原委,卻怕隔墻有耳;小豆子握住他的手,微笑說她沒事。
哪能沒事!從那天起,他憂心忡忡,想猜,又不敢猜,而今日一聽到皇太后病了,他根本無心待在禦書房等侯皇上,立即趕來探病。
「小豆子還好嗎?」一切疑問,只能擠出這句話。
「她染了小風寒,休息一兩天應該就好了。」端木驥如實回答。
「呃……臣、臣回去了。」
「不看看她?」
「宮闈禁地,臣等應在外頭候傳,不得擅入,以免冒犯了娘娘。」談圖禹鼓足勇氣說完。
「可你還是進來了。」端木驥聽得出他的暗示,但他不以為意。「談大人,你我都是讀書人,對他媽的禮教早已滾瓜爛熟。」他看到老人家抖了一下,笑道:「可在什么情況下,你顧不得這些無聊的規定束縛呢?」
「我怕小豆子有事,我急著看她。」
這也是他的答案;藉由談圖禹說出口,端木驥的心思篤定了。
想她,就來見她:即使她放手,他卻執意留下袍子,好似自己仍能陪著她……
他恍恍地想著,只是一件衣服,能為她隔絕孤寂,又能給予她溫暖嗎?
「談大人。」他立即為自己劃出一道鴻溝。「我一天為子侄,就會一天恪遵禮法,照顧奉養皇太后她老人家,請勿多心。」
「謝王爺。」談圖禹稍感放心,感覺平王爺真的很「孝順」小豆子。
此時兩人已走出寧壽宮;秋菊開了黃澄澄的一片,海棠紅傃傃地綻放,早開的牡丹吐出濃鬱的芳香,落葉花徑邊,兩人漫步閒談。
「為什么你喊娘娘小豆子?」端木驥問道。
「回稟王爺。」談圖禹回道:「娘娘剛生出來的時候,小小的,圓圓的,滾溜溜的,很可愛,像一顆小豆子,臣和妻子便叫上口了。」
「她七歲喪母?」
「是的。」談圖禹臉色一黯。
「你父代母職,辛苦了。」端木驥一頓,仰望風起雲涌的天際,沉聲道:「六年前的冬天,很抱歉,我沒幫上忙。」
「啊!」談圖禹下料王爺竟然提起舊事,先是愣住,隨即一嘆。「都過去了,跟王爺無關。后來臣知道,王爺那時也是自身難保。」
當年,丞相王衝弄權,平王爺當時為兵部尚書,掌天下兵馬大權,王衝在先帝面前搬弄是非,說這個侄兒有弒君篡位的嫌疑;先帝起了疑心,平王爺立即遞出辭表,閉門不出;而他再也看不過王衝結黨營私、敗壞朝政,便寫了一道密折直送先帝,卻在半途為王衝所攔截……
「本王代天朝向談大人賠罪。」端木驥朝他深深一揖。
「不不!王爺別這樣……」談圖禹慌忙回禮,眼眶微溼。「老臣能活下來,實屬萬幸、萬幸啊。」
「先帝個性固執,忠言逆耳;天車老天有眼,讓惡人先死了。」
一語帶過,端木驥卻仍感驚心動魄。那年過年,他們三兄弟陪同父王依例進宮拜年,卻見王衝變本加厲,意圖軟禁先帝當作傀儡皇帝,他當場拿起痰盂將王衝砸成了「急病」;不出幾日,惡人便一命嗚呼。
由於先帝極好面子,不願臣民得知受到寵臣脅迫之事,因而此事秘而不宣,就連王衝家人也以為老爺是跌倒撞出內傷致死;從此他得到先帝的信任,晉封為平王爺,接下來更擔下輔政的重任。
朝政詭譎多變,即便現今已是政通人和、河清海晏,他還是有不如歸去之嘆。活了三十年,倒像是累了三百年。唉!何時可望再度乘桴遊於四海,陪她看遍方志所讀過的風俗地理啊……
想偏了。端木驥拉回心思,還是很誠懇地道:「還望談師傅繼續教導皇上為君正道,皇上秉性仁厚,事母至孝,未染權貴子弟不良氣息,足有成為仁德賢君之望,小王請談師傅費心,為天下萬民謀求福祉了。」
「臣不敢。臣必當竭肱股之力,教授皇上聖人之道。」
兩人對揖再拜,談圖禹一掃心中陰霾,頓生豪氣。過去受點冤屈算什么!噩夢都過去了,他一定要好好振作,努力輔佐皇上成為聖賢明君。
他無聲地仰天長嘯。抒發心中之塊壘,花白的胡子飛揚而起,象徵他老驥伏櫪的心志……呵!身邊這只小驥也不錯,很懂得煽動臣子的熱血呀。
「談大人,你不怕我了吧?」端木驥笑咪咪地看他。
「嚇!」怎么不怕?王爺還是笑得高深莫測啊。
「有空的話,我會讓娘娘回家走走。」
「咦?」太后出宮很麻煩的耶。
端木驥但笑不語。他們的石頭仍擋在那裏,鴻溝也劃得極深,但只要下跌進去,他還是要為所欲為,甚至大膽妄為。
他只願她順心、快樂。
第八章
「這是我的衣服?!」
談豆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去撫摸那件式樣簡單的藍棉男子衣衫。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寶物,想都不敢想啊。
「娘娘,咱們一起微服出宮去吧。」端木融笑道。
「我可以出去?!」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
「老祖宗啊,」端木驥叉著雙臂,涼涼地道:「妳再問下去,天就黑了,那么妳還是留在寧壽宮孵蓮花種子吧。」
「不!我要出去!」談豆豆搶過了衣服,一眼看過去四個男人……呃,不好意思,阿順公公算半個好了,他們皆已換了尋常百姓衣袍,一副準備出宮去玩的模樣了。
「嘿,有我阿騮保護娘娘……」端木騮胸脯拍到一半,接收到大哥瞪過來的眼光,忙改口道:「娘娘有大哥保護就夠了,我保護阿融啦。」
阿順也開心地催促道:「娘娘,這是新衣喔,照我的身材裁的。平王爺說不能讓娘娘穿我的……」
「還不去換衣服?!」端木驥喝道。
「嘻嘻。」談豆豆捧了衣服,立刻鑽進旁邊的簾子裏。
「寶貴,等等。」端木驥喚住也要進去服侍更衣的寶貴。「妳上次做得很好,這回娘娘不在,妳該怎么說?」
嗚,寶貴又要怨嘆了。上回王爺抱了娘娘出宮,她只好亂喊娘娘衣衫不整生人回避,這才不致讓其他宮女太監發現娘娘不見了。
「寶貴會說,娘娘不舒服,不見任何人。」這次簡單多了,她和娘娘摸過來宮門小樓也沒讓人瞧見。
「很好。」端木驥點點頭。「天黑后娘娘就會回來,妳安心等吧。」
「黃公子,沒忘了你的身分吧?」他又再次確認。
「我叫做黃小戎。」端木融流利地背誦著:「我進京跟表哥念書,打算應舉科考,可是身子骨有點兒孱弱,所以打算習武強身。」
「萬歲爺,你真的要讓人家打?」阿順還是有點害怕。
「不是你家萬歲爺自找的嗎?」端木驥冷冷地道。
「是是。」端木融立即承認,搔搔頭顱道:「侍衛從來不敢和我認真對打,我不知自己實力如何,所以二哥才要我去小葉她家武館習武。」
「小葉她家武館?!」談豆豆從簾子裏探出半張臉,又讓寶貴扯了回去,只聽她在簾內怪叫:「顧德道開武館?!」
「是小葉外公開的武館。」端木騮詳加解釋道:「整間武館只有小葉知道阿融的身分,她也會保護阿融的。」
「小葉的娘會功夫?難怪她打拳打得那么好。」談豆豆的訝異之聲還是不斷傳來。「顧德道那老古板肯讓兒子娶俠女?」
端木驥眉眼聚滿了濃濃的笑意。還沒出宮門,這顆小豆子就已經滾得滿地沸騰了。
「哈哈,黃小戎!」談豆豆大笑出了簾子。「是誰取的這種小家子氣的名字啊?」
「我取的。」那張亮麗的笑顏令端木驥怦然心動,但他還是故意寒了臉。「這不是有人像油鍋裏跳個不停的小豆子……」
「喂!」談豆豆臉一紅,他怎又喊出她的小名了。「阿融是男的耶,好歹也得雄壯威武一點吧……啊啊,端木驥,你幹嘛呀?」
她臉蛋真的要下油鍋煎得熟透了,這匹木頭馬竟然強伸魔爪,當著眾人面前對她上下其手?!
「妳不會穿男人的衣服。」端木驥沉著地拉開她的腰帶,絲毫沒碰上她的身子,重新為她係好,正色道:「娘娘,寶貴,妳們看好了。」
「你你你……說就說了,幹嘛動手動腳……」
話還沒說完,又被他的大爪子按坐了下來。
「妳沒梳過男人的發式吧?」
「寶貴,妳幫我……」
「寶貴也不熟。」他一邊說著,一邊拿下她蓬亂雲髻的簪子,烏亮長發頓時如瀑般直瀉而下;他眸光微斂,雙手先是順了順那滑溜不須再梳理的秀發,再按著她的頭頂,抓起長發成束,為她挽起了髻。
談豆豆完全不敢抬眼。她可是尊貴無比的皇太后耶,竟然讓他當個小孩似地擺弄,旁邊還有好幾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嗚,她好丟瞼!
然而,她又好喜歡這種若有似無的親密接觸。他的掌心好熱,撫過頭皮時好輕柔,他都是這樣自己梳頭的嗎?還是有婢女為他挽髻……
她絞著指頭,喉頭嘔出莫名的酸味。奇怪了,她今天沒喝醋呀。
「好了,你們看像不像個小男孩?」端木驥笑著敲敲她的頭。
「我下回自己挽髻啦。」談豆豆跳了起來,摸了摸頭頂,嗯,還算梳得不錯,看在今天第一回出門樣樣生疏,就原諒他的冒犯吧。
趁大家離開,她朝他背后吐個大舌頭,扯了眼角扮鬼臉。
趴答趴答踩著新靴子,她神氣地超越他,大跨步學男人走路。
宮門邊,負責把關的端木驊和幾個親信侍衛已守在那兒。
「今天出宮,五個?」端木驊數了人頭,在看到女扮男裝的小太后時,向來不茍言笑的俊臉抽搐了下。
「這位是小豆子公公。」端木驥微笑介紹,讓侍衛認識新成員。
「喂,你……」談豆豆無從辯解,難道還向侍衛介紹她是太后嗎?
看看他們的打扮——阿融當然是文質彬彬、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書生黃小戎;阿順公公不用扮也像個小廝;阿騮一身俐落,儼然是書生請來的貼身護院;至於身邊這匹馬,一襲長袍,神態儒雅,眉宇間卻掩藏不住那股天生討人厭的傲氣……呃,雖然有時候他的眸光會反常地溫柔……
談豆豆轉頭看站在宮門目送他們離去的端木驊,突覺他身后高大的宮墻似乎要長腳追來,她忙回頭,挨到了端木驥身邊。心才安穩了下來。
「喂,你是什么身分?」
「算是黃公子從來不露臉的表哥吧。」端木驥回道。
「你不露臉還跟出來做什么?」談豆豆指著自己鼻子。「那我呢?」
「當然是我的幹娘了。」端木融喜孜孜地搶答。
談豆豆頭一回有揍阿融的衝動,她只大他兩歲耶,都被喊老了。
呵!她人才出了宮真心就亂亂飛,墻裏的那些輩分全讓她拋開了。
「妳是表哥的妹妹。」端木驥沉穩地道:「我的妹妹。」
「表哥的妹妹?」阿順公公好不容易轉通了腦筋,拍掌笑道:「喔,那就是咱公子的表妹了。」
「是弟弟吧?」端木騮挑了眉。「不然幹嘛特意換了男裝?」
「隨便。」談豆豆才不想當端木家的第四匹馬。
是弟弟妹妹都好。她忽然發現,阿融學武,根本毋須她同行;端木驥也沒有預設她的身分,他純粹是讓她混在他們中間一起出宮。
因為知道她喜愛外頭廣闊的天地,所以即使已經違例帶她出去一回,他還是想滿足她的心願,變個花樣繼續帶她冒險犯難?
妹妹!她抿住嘴角揚起了笑意,心底深處溢出被疼寵呵護的溫馨感。管它外頭江湖險惡,她相信,哥哥一定會保護妹子的。
「妳嘴巴抽筋嗎?」端木驥看她一眼,語氣惡毒,視線卻讓那燦若朝陽的笑靨所吸引不放。
「你鬥雞眼啊?」她也回敬一槍,幹嘛瞪著她直看。
端木騮始終冷眼旁觀,既驚且嘆,最后很小聲很小聲地咕噥一聲。
「大哥完蛋了。」

京城小巷中,小小個頭的顧小葉已經等在那兒了。
「娘娘!」她驚喜地撲向前,小手拉著最親切的娘娘的小手。「娘娘變小哥哥了?妳也一起去武館看小戎哥哥打拳?」
「是呀。」談豆豆摟了小身子,笑道:「小葉,請妳帶路了。」
「你們去吧。我回家困個午覺,酉時三刻再過來會合。」端木驥道。
「你不去?」談豆豆突感心慌。
「沒辦法,我太出名了。」端木驥自負地摸摸下巴。「我這張臉孔到哪裏都會被人認出來,我不想因此讓阿融暴露身分。」
雖然談豆豆很想踩他一腳,但他不去,那她出宮還有什么意思?
原來,她竟是想有他為伴,去哪兒都只是個借口罷了。
「那我也不去了。」她不好意思地道;「小葉,娘娘下次再去了。」
「好啊。」顧小葉倒也不失望。「小戎哥哥功夫好爛,老讓我師兄打著玩,娘娘看了會心疼,還是等小戎哥哥練好功夫再看不遲。」
「我很努力練習了。」端木融猛擦冷汗。
「平王爺,」顧小葉仰起小臉,巴巴地期待道:「找一天我要去你家的毒龍潭抓怪獸喔。」
「嗯?」端木驥尾音揚高,倒是往談豆豆瞧了過去。
顧小葉帶著一行人轉往大街上的武館,僻靜的小巷裏,留下大眼瞪小眼的「兄妹」。
「呵,毒龍潭?」端木驥笑得很開心。「黑心狼、木頭馬、大臭蟲,我的老祖宗,我好像還有幾個您所編派的惡名,可惜侄兒記不得了。」
談豆豆早就窘得不知手腳往哪裏擺。「你、你怎么知道……」
不用說也知道,當然是他老跟在她后頭偷聽去了。猶記得那回,他擊鼓,震撼了雅樂軒,也振動了她的心鼓……
「妳不去看阿融習武,難不成妳要陪我回定王府困午覺?」端木驥笑得很開心。「我家還有很多空房間,隨妳撿一個。」
「誰跟你去定王府了!」談豆豆紅了臉。「我回家瞧爹好了。」
「我陪妳。」
「你又不困午了?」
端木驥笑而下答,只是比出手勢,要她別 嗦,往前走就是了。
談豆豆心生歡喜,就知道他一定會陪她,但仍嘴硬地道:「我才不要你陪。你不是很出名嗎?走在你旁邊,人家會以為我是你的小廝,難看。」
「妳有辦法就長得像我一樣高,我無條件當妳的小廝。」
「哼,這輩子是沒辦法了。」她恨恨地惦起腳尖道:「下輩子吧。下輩子我一定長得比你強壯,好能一掌打倒你。」
「妳是要投胎當母老虎?還是大母熊?」他笑意盎然。
「我變母老虎就吃了你。」
這就樣,兩人言不及義,有一搭沒一搭地一路鬥嘴下去。
她大笑,他微笑。冬日的午后,兩人緩步而行,只希望這條路永永遠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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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是將落葉掃過來,我看到了,請你掃回去。」
談圖禹站在大門口,神情嚴正地跟鄰人說話。
「國丈大人啊,當官就可以欺負老百姓啊?」鄰人尖嘴猴腮,一副市井無賴的挑釁模樣。「這風吹呀吹,將落葉吹了過去,你可別誣賴我。」
「就是你掃過來的。」談圖禹還是板著臉孔道:「我忍耐你很久了。你不是將落葉積雪往這邊掃,就是放狗拉屎,我請你以后別再這樣。」
「國丈大人啊,您年紀大了,何必在這邊吹風跟我理論?」鄰人口口聲聲國丈大人,語氣卻是輕蔑得很,伸手指道:「反正您家裏有個老媽子,天天幫您掃得幹幹凈凈的,您就甭找我掃地了。」
「老爺,算了,別跟他吵。」被指到的仙娥忍氣吞聲,拉拉老爺的袖子。
「什么老媽子!」談圖禹變了臉色。「你聽仔細了,她是……」他吞下一口口水,義正辭嚴地道:「她是我的續弦妻子!」
鄰人沒被嚇到,反倒是仙娥臉色一愣,頓時紅了眼眶。
躲在旁邊小巷的談豆豆也嚇了一跳,驚喜不已,一時忘記將攬在手裏的小石子砸向那個惡棍。
爹其實很喜歡仙娥姐,生活起居也很依賴仙娥姐,但就是顧慮著她、顧慮著死去的娘、顧慮著他年紀大、顧慮著家裏窮、顧慮這、顧慮那,倒把三十幾歲小姑獨處的仙娥姐給耽擱了。
她眼睫溼潤。爹此刻充滿浩然正氣、抬頭挺胸地站在大門前,這是……從前的爹回來了呀。
「喔,原來是國丈夫人……」鄰人還是嘻皮笑臉。
「拿去!」談圖禹不容對方耍賴,將竹帚遞了過去,語氣強硬:「掃幹凈,順便洗掉大門前的狗屎幹。」
「國丈大人就可以隨便呼喝啊?咱天朝當官的都不講理……」
「我從頭到尾拿官威唬你了嗎?」
「哼,什么大學士小學士,還不是拉著女兒的裙子攀上去的!」鄰人終於爆發出來。「我兒子喝酒砸妓院又不是什么大事,要你幫忙說兩句話,別讓衙門鎖他,你擺什么清高臉色……」
啪!啪!兩顆小石子同時砸向鄰人的膝頭,鄰人吃痛,雙腳一軟,立刻跪了下來。
談豆豆驚奇地望向身后的端木驥,他跟她眨了眨眼。
「你兒子都判罪了,跪我也沒用!」談圖禹扔下竹帚,喝道:「掃!」
「嗚!」鄰人痛得說不出話來,也爬不起身,只得啞巴吃黃連地跪在地上,他的兩只大狗過來舔他,又屙下了兩團臭屎。
「走。」趁惡棍沒注意,談豆豆拉了端木驥閃入大門。
「談大人,你好生威風喔。」她刻意捏了鼻子,怪裏怪氣地道。
談圖禹轉身,困惑地望向來人。「請問這位小哥……」他倏忽睜大眼睛,小哥后頭那個高大人物更引他注目,不禁張口結舌。「啊,平平平……」
「談大人午安。」端木驥微笑,幫忙關起大門。
「是小姐啊!」仙娥認出來了,驚喜大叫。
「小豆子!」談圖禹揉揉眼睛,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妳妳妳……」呵呵,看來他的口吃毛病還是治不好了。
「爹!」談豆豆跑上前,緊緊地摟住爹,又笑又哭。
每回在宮裏見面,哪能如此忘形擁抱!而上回回家心情沉悶,時間有限,也沒說上兩句貼心話,今天她終於可以好好撒嬌了。
「小豆子呀!」談圖禹摸摸她的頭發,淚眼模糊,心中百感交集。
「爹,那人是誰呀?我以前怎么沒見過?」
「他是剛搬來一年的暴發戶,沒事就愛吹噓爹是他的鄰居,跟爹有多熟,其實是想從爹這邊得到好處。」
「我會派人好好「關心」他的。」端木驥找到機會插嘴。
「不勞平王爺。」談圖禹抹去眼淚,轉身恭敬地道:「臣自信有辦法應付他。」
「也好。」端木驥點點頭,踱到一邊欣賞談家院子的花草。
「呵!到我家還擺什么王爺派頭。」談豆豆朝他皺鼻噘嘴,馬上又拉了仙娥的手,歡喜地道:「仙娥姐,恭喜妳!不,我該改口了,我喊妳姨娘。姨浪!」
兩聲姨娘讓仙娥羞紅了臉,忙搖頭道:「小姐……娘娘,別……」
「叫我小豆子啦,姨娘!姨娘!」談豆豆喊個不休。
「小豆子。」仙娥只得快快喊了,圓潤的臉蛋脹成了紅蘋果。
「嘻嘻!爹今天好勇敢喔,要娶姨娘嘍。」談豆豆興奮極了。
「小豆子,妳倒嚇壞爹了,怎么穿成這樣回來?」談圖禹問道。
一家三口邊聊邊往屋子走去,等到談豆豆比手劃腳說完出宮經過,仙娥到廚房燒水準備點心,她這才發現端木驥不見了。
「咦?他沒進來?」她跑到門邊張望。
「難怪。他說有空會讓妳回來走走。」談圖禹若有所思,大好心情漸漸跌落。「平王爺很用心,他很「孝順」妳。」
「嗟,我才不想給他孝順。」談豆豆抓著門板,沒注意到爹變得憂愁的語氣,只是忙著找人。
在那裏!木頭馬正撿起腳邊竹簍裏的小石子,往大樹垂挂而下的十幾根鐵條擲去,一個接一個,擊出叮叮當當有如樂曲的清脆聲音。
他一個人玩著,明明是個高大英挺的男人,她卻好像看到一個孤單的小男孩……也許是高處不勝寒,呼風喚雨的平王爺也會寂寞吧?
當他累了,有沒有人陪他談心,幫他按摩繃緊的筋骨,為他送上一盅熱騰騰的湯?除了娘親和弟弟為他準備的點心,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吃上一餐?還是只有邊看奏章或邊聽臣子議論,隨便吞咽了事?
她的心揪成了一團小丸子。向來只有她「享受」他的陪伴,她是不是也能為他做點什么?
「喂!丟得很準喔。」她跑了出去,也撿起小石子丟鐵條。
「原來妳和妳爹的投石功夫就是這樣練出來的。」端木驥丟得更起勁了,此起彼落的叮叮當當清音回蕩在院子裏,偶有投歪的石子掉進旁邊的池塘,噗通一聲打破了平靜的水面。
「當然了,我有十幾年的功力耶。」她自豪地道:「請叫我神投談豆豆。」
「哦?」他彎腰撿起一顆指頭大的小碎石,放在左掌,拿右手拇指中指彈射而出,惡劣地笑道:「我彈豆豆了!」
叮!小石子神準地彈中鐵條,鐵石相擊之音清越,直鑽耳際心扉。
「你彈什么彈!」她嬌容微惱,所有「關心」之情瞬間消失,撿了石頭就想彈他,卻發現石頭太大怕砸傷人,幹脆拿指頭彈他。「我彈木頭馬!我彈毒龍潭!端木驥!你別跑!等會兒我去拿一碗豆子彈你!」
「哈哈!」端木驥也不用跑,只需跨大腳步,便讓她追不著了。
「好像是孩子在玩耍。」仙娥備好茶點,走到談圖禹的身邊,與他共看院子裏追逐的人兒,只見男的俊挺,女的嬌美,真是好一對絕配啊。
「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小豆子笑得這么開心了。」談圖禹感慨地問道:「仙娥,妳見過嗎?」
「沒有。有時候我覺得小姐她……」仙娥思索著形容詞。「還沒進宮前,她會笑,也常常笑,可那不是打從心底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笑。老爺早幾年身子不好,她心事比誰都重,她笑是讓老爺你安心;進宮后,她不時往家裏送東西,每天找機會跟你見面,她還是很牽挂老爺的。」
談圖禹不覺垂下兩道老淚。「是我不濟事,苦了小豆子。」
「老爺……」仙娥舉袖為他拭淚,含笑帶淚道:「老爺,你別哭啊,小姐又會擔心的。瞧瞧她現在多快樂,平王爺對她多好啊。」
談圖禹點點頭,收了淚,再度望向女兒;她嬉笑奔跑,笑語如鈴,倣若一只盡情高歌的小雲雀,而她身邊的男人是如此體貼俊朗,可偏偏……
唉!誰能為王爺和太后解開那道糾纏難解的深宮枷鎖呢?

她好快樂!
談豆豆曾經想放開,但他不放,她也就撿了回來,夜夜抱著他刻意留下的衣袍,好夢香甜。
她放縱地享受禁忌邊緣的樂趣。有時是在藏書樓裏,兩人各據一方窗,靜靜地盤坐地上看書;有時是走出宮門外,踏青賞景;她甚至不需要跟著阿融他們出去了,她就是直接以「小豆子公公」的名義跟著端木驥出宮「辦事」。
好大膽!即便他們從無逾禮之舉,但一切的一切,早已逾禮得過分。
人前,他們涇渭分明;人后,他們曖昧不清。界線在哪裏,她不知道;明知踩在刀鋒上,稍不留意就是血肉模糊,但她就是無法收心。
心已經放出去了,丟得老遠老遠,直到大海看不見盡頭的那一端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飲一杯,將進酒,君莫愁!
「酒是拿來溫身子的。」端木驥坐在小船的另一頭,瞪眼道:「不是讓妳拿來灌的,喝一小口就好。」
「我只喝一小口啊。」她放下小酒瓶,撒了謊。
酒力似乎立刻有了作用,她全身暖呼呼的,再也不怕湖上寒風了。
小船輕輕搖晃,她的身子也輕輕晃蕩著。這裏是京城南郊的九曲湖,湖水由西邊連綿高聳的青鴻山而來,曲曲折折形成了幾彎相連的湖泊,再由東邊一個缺口注入大江,平時風平浪靜,常有遊人泛舟湖上。
可現在是冬天啊。
端木驥放下槳木,任小舟隨浪飄蕩,傾身為她拉好鬥篷。
真是見鬼了才會冬天來遊湖。可他不就渴望此時此刻的靜謐嗎?沒有人打擾,毋需擔心被人撞見,他和她可以安享獨處的時光。
「嘻,有蓮花耶。」談豆豆伸長手,打算去採蓮葉。
「都枯了。」端木驥抓回她的手,免得她掉下船。
「那下面一定有蓮藕,我要挖來做藕粉糕。」
「早被挖光了。」
九曲湖也是天朝北方著名的蓮田,出產豐富,當時他就是托人從這兒陸續移了不少品種到宮裏。
到了明年夏天,寧壽宮是否又是荷香滿室呢?
他還能再找什么東西代替他陪伴她?衣?書?糕?蓮?
他往她那兒送得越多,心也越是沉淪得難以自拔了。
「唉!就知道妳偷喝酒。」他輕嘆一聲,搖了搖半空的花雕,本是帶來小酌禦寒,怎知她貪酒甜,倒是喝得醉醺醺的。
「哼。」她依然瞇著眼,很不滿意地道:「沒有花,沒有藕,枯掉的蓮蓬總有蓮子吧。」
「沒有了。」
「沒有?」她很費力地眨動睫毛,眼眶一下子聚滿了淚水,哭喪著臉道:「怎會沒有蓮子?誰將她丟了?她孤伶伶一個,好冷,好孤單,在那兒哭啊。」
他捧起她的臉,憂傷地看她。歡笑的日子有如短暫盛夏,熱熱鬧鬧地開滿一季繽紛的花朵,還來不及枯萎就讓寒冬給急遽凍住了。
「豆豆,豆豆,醒醒,我們回去了。」他輕拍她的臉頰。
「阿驥,我們不可以這樣了……」
她語聲幽微,醉眼迷蒙,淚水款款滑下。
他心頭震顫。沒錯,他太狂妄了,自以為把持得住,不料卻跌進了自己劃出來的鴻溝,也拉她一起跌下去了。
本是憐她惜她,卻是害了她;若要她安心,他是否該做些什么?或是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回歸原來的日子即可?
「我困……」她低聲啜泣。
「困了就睡。」他摟她入懷,一再地輕拍她的背部。
寒風冰冷,暗雲籠罩,湖面殘荷抖瑟,微有薄冰,看來就快下雪了,今年也快過完了,彼此共有的歡笑和悲愁終將結束。
小舟飄飄無依,他的心也悵然若空。豪情的平王爺何在?怎會為情所困?糊涂啊,荒謬啊。
酒力發作,她沉沉地睡著了。他為她拉攏鬥篷帽緣,卻是無法移開視線,就癡癡地凝望這張會哭會笑會鬧會吵的嬌顏。
這么活蹦亂跳的小豆子,他怎忍將她鎖進深宮?
再仔細看看她吧。粉頰瑩潤如玉,雙唇嫣紅似醉,長長的濃黑睫毛像把扇子蓋住了那雙靈活大眼,一對黛眉卻是不安地微蹙著。
他俯下臉,輕輕地以吻熨開她眉心的糾結,一觸及那軟嫩的肌膚,他再也無法克制積壓已久的欲望,唇瓣滑移而下,柔柔地覆上她的唇。
軟馥芳香,甜蜜似酒,他嘗了又嘗,吻了又吻,沉睡的容顏緩緩地氤氳進他的瞳眸深處,逐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1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2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3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4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5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6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7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8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后記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5

「天幕山高三千尺,上產雪蓮,其狀如平地蓮花,色白或紅,花大如碗,大可一尺,長莖直立,根部肥大……」
談豆豆照著天幕縣志的記載,拿筆在紙上描繪出雪蓮的樣子,畫著畫著,脖子壓得有些酸了,便抬起頭來轉動頭顱。
轉了兩圈,竟感到暈眩,她忙閉起眼睛,休息片刻。
再睜眼,只見眼前的書架像一座座高聳的樓閣,密密排迭而去,一重又一重,擋住了四周窗邊的光線,數以萬計的書籍靜靜躺著,若無人去翻閱,便是一百年、兩百年躺在那兒,美其名是為了維護皇室藏書,不能輕易讓外人進入翻閱破壞,其實卻是讓書本孤寂地睡著,沒有機會展現出字裏行間多彩多姿、充滿生命力的豐富內容。
好安靜。她掃視龐大的書架,心底涌起一股慣有的莫名恐慌……她立刻用力搖頭;太陽快下山了,她得爭取最后的光陰。
再看她畫的那朵雪蓮,她拿起簪子搔搔頭,十分不滿意,心中正苦惱,突然記起不久前看過的靈溪縣志。
「哎呀,天幕山有一半在靈溪縣呢,記得他們的縣志有圖……」
她跳了起來,跑到書架搜尋,仰頭張望,果然見到靈溪縣志跑到最上層近屋頂的架子上了。
真是奇哉怪也。每回她看完書,一定會放回原處。她不高,所以只先拿她高度所及的書籍,可每當這個架子看完后,整個架子的書就會自動往上移,上層的書也會移到她伸手可及的架子,她百思不解,這是哪來的五鬼搬運法呀?
猶如她不解的,禦書房前的蓮花池每隔幾日必然出現新品種,起初她以為是花匠所為,便喜孜孜地喚太監移植回去,小心照養,有經濟價值的就吩咐花匠再廣為種植,這才發現花匠根本沒有閒工夫天天換品種。
寧壽宮都快變成蓮花宮了,一室荷香,清爽宜人。
要猜不難,那是有個常在宮中出沒的人知她愛蓮、愛書……
她沒空猜,也不想猜。哼哼,敢丟棄她帕子的無禮小子絕不值得她浪費心思。
左右沒看到梯子,她便左手掀起裙子,右手抓住木頭架子,左腳踩上第一層書架,再飛快地抬起右腳踏上第二層書架。
喀喇一聲,她右腳頓時踩踏不穩,情急之下便以手臂使勁攀住上層書架的邊緣,然而這一使力,變成了上頭又是喀喇一聲。
「下來!」雷吼聲和急促腳步聲傳來。
「哇啊!」來不及了,雙手攀住的書架板子從中斷裂,她掉了下來,還沒來得及感覺疼痛,架上書籍便紛紛砸落她的頭頂、身上,接著厚實笨重的木架也垮裂開來,直直倒下……
她無從躲避,甚至來不及以雙手保護頭部,只能驚駭得閉起眼睛,讓那重重的大架子朝她壓下來,嗚!天亡我也!
碰!咚!書本橫飛,木塊散落,煙塵揚起,山崩也似的震動很快歸於平靜,夕陽斜射而入,百年灰塵久久不散。
好悶!談豆豆用力喘氣,絲毫動彈不得,唔,她快被書壓死了啦!
不對啊,書怎么會怦怦跳,摸著還有熱度呢。
她不是被書架壓住,而是被壓在一個劇烈起伏的燙熱胸膛下面。
她慌張地張眼,便對上了一雙深邃的……哇嚇!毒龍潭?!
「你你你……」她說不出話來,木頭馬怎會出現在這裏?
「妳有沒有受傷?」端木驥急急問道,一邊轉過身,右手一揚,揮開了壓在他背部的木架和書本,這才抱著她一起坐起身來。
「我我我……」談豆豆驚魂未定,只能倚靠著他簌簌發抖。
端木驥沉著臉,雙手扳動她的肩頭,快速地察看她身體前后左右,還很不敬地動手動腳,捏了捏她的手腳骨頭。
「痛……」她咬著唇瓣,眼眶泛出淚光。
「哪裏痛?」他緊張地詢問,手勁放緩,小心而輕柔地撫摸她裙下的腳骨,試圖摸出斷骨之處,以免誤觸,造成更嚴重的傷勢。
「不要摸……」她微弱地喊著。
「我看了。」情況緊急,他只能去掀她的羅裙。
「屁、屁股痛啦!」她叫了出來,及時阻止那只大手。
屁股痛?端木驥停下動作,一見到她那奔流而出的淚水,所有緊繃擔憂的情緒也隨之卸下。瞧她還能癟了小嘴,流露畏縮的眼神,委屈地縮著手腳,像個小娃娃似地嗚嗚啼哭,看來只是受到驚嚇,並無大礙。
想是方才摔落時跌疼了,唉!他早該阻止過度好動的她。
「好了,不痛了。」他將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好讓她摔疼的屁股有個軟綿綿的舒適椅墊,再摟她入懷,出聲安慰道:「都沒事了,別怕。」
抱著小太后,望著滿地狼藉,聽到自己嘴裏吐出令他都要起雞皮疙瘩的安慰言語,端木驥只覺得這一切荒謬至極,令他啼笑皆非。
難道這年頭輔政王爺還得兼皇太后的奶媽嗎?
然而,懷裏人兒仍在輕輕顫抖,臉蛋也壓在他胸前哭泣,既是溫香軟玉,亦是我見猶憐,他不覺將她摟得更靠近自己,伸手輕拍她的背部。
鼻間漫溢著她的發香,那是他所熟悉的蓮花清香,氣味一如那個小巧的香包,淡柔的,輕盈的,若有似無,緲然且抓不住的。
此刻,他不但抓住了這氣味,甚至可以埋首於整個香氣氛圍裏盡情吸聞,任那清香不絕如縷地鑽入他的五臟六腑裏,徹底滌清了他兩個月以來的煩躁不安。
手指縫裏滑過她絲緞般的柔順長發,他心頭也涌起一抹柔意。
「還哭呀?」但他還是改不了那涼涼的語氣,笑道;「妳又沒斷手斷腳,幹嘛哭得這么傷心?」
「嗚,我怕見不到爹了……」她哽咽著,很壓抑地啜泣道:「爹很疼我,我死了他會傷心的。」
「老祖宗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嗚,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跟老皇帝埋在一起。」
端木驥心中一凜,猛然睜眼,這才發現自己臉頰竟然貼在她的頭頂,倣若親吻她的頭發……差點就吻到她額頭了。
他陡然直起身子,僵硬地將她推開一尺,但仍讓她坐在大腿上。
一切到此為止。他不會再逗她,也不會再見她。
他收斂起眼裏的柔光,抿住了嘴角。
「啟稟皇太后,如果沒事的話,臣要走了。」
「嗚?」談豆豆讓他推開,神識猶恍恍惚惚的。
不是還靠著一個溫暖的枕頭嗎?怎么不讓她靠了?她扁了扁嘴,還想倒下去,卻讓一股無情的強硬力量給推了開來。
她抬起淚眸,見到的是一張冰冷僵硬的臉孔,那見了她就會揚起的嘴角緊緊抿住,好似不想說話,總是充滿笑謔意味的毒龍潭也成了一潭死水,完全不和她的視線接觸。
他推開她?她茫然張望,視線從亂七八糟的地面移回那張繃得可以打鼓的俊臉。好奇怪喔,為什么他們會坐得如此靠近?近到她都可以數清他下巴的點點須根了。
嚇!她猛然往后一跌,屁股著地,立刻痛得齜牙咧嘴。
痛得好!她總算清醒了。
天!她一定是摔昏頭了,否則怎會像個孩子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還糊裏糊涂地跟他哭訴她也不記得的話!喝!他早該推開她了,就算他不推,她也會奮不顧身跳開他的。
可為何……他那急欲劃清兩人界線的推離力道讓她覺得很難堪呢?就像那日在騎射場上,他刻意丟下帕子,漠視她的好意,她只能獨自承受這份被排斥的孤凄之感……
她還求什么?她又童一望什么?她只能無欲無求,深鎖自己的心。
「臣告辭。」端木驥迅速起身。
「這些書怎么辦?」談豆豆抬起頭,著急問道。
「太后損毀藏書樓的典籍,臣也不知該怎么辦。」
「書破了,得找來高明的補書匠。書架倒了,也要重新釘好。」
「請太后傳喚內官監的總管太監,他會想辦法找工匠。」
「這木頭朽壞了,這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得找好木頭……」
「這種瑣事不必跟臣商量。」端木驥轉身就走。
「等等!」那過度冷淡疏離的口氣讓談豆豆微惱,她都痛得爬不起來了,他就不會扶她一把嗎?天已經暗了……
「請問太后還有事嗎?」
「你,呃……」她沒膽厚臉皮要他扶她,話到嘴邊說不出口,眼裏卻瞧見他淩亂的衣衫,這才驚覺他是以肉身擋住倒下的書架,密密實實地護住了她,他……他救她?還哄了她?
「那個……嗯,你……」她還是支吾著,臉蛋不爭氣地泛起濃濃的紅暈,總算說道:「你還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視她的問候,以最冷硬的語氣道:「臣還請太后自重,妳身為皇太后,應是母儀天下,為天朝婦女典範,不是給妳耍任性的機會。」
「我哪兒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問回去,一顆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訓口吻給刺痛了。
他遠遠站著,她只能仰看他,這種他尊她卑的情勢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讓妳進禦書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層架子的書,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喚藏書樓的值班太監過來取書。妳是尊貴的太后,不是胡亂爬架子的猴兒。」
她瞠目結舌!他端出王爺的頭啣是怎樣?非得諷刺得她無地自容才顯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嗎?
他繼續冷聲道:「臣諫請太后莫要將閨閣時期的不良習氣帶進宮中,以免敗壞后宮風氣。」
「我哪有什么不良習氣?!」她大聲嚷問。
「就是任性、不知分寸。妳要記得,妳不再是刁蠻的大小姐。」他數落道:「就說妳竟敢假扮太監出現在受俘大典上,這點就不可原諒。」
「我假扮太監礙著了誰?典禮照常順利進行啊。」
「妳是礙著了禮制,礙著了后宮規炬。本王不揭穿,是為了維護宮廷名聲,否則傳了出去,誰還將朝廷各項正式慶典當一回事?任一街頭小兒都可魚目混珠蒙了進來,妳置朝廷顏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會被發現……」
「這不是讓本王發現了嗎?」
她被激得頭暈腦脹。這事早就過去了,她也「認錯」讓他罰禁足藏書樓七天,為啥他又翻舊帳?他就是以羞辱教訓她為樂事嗎?
「好啊!」她將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邊去,直接反擊道:「既然平王爺很在意這事,你何不四處大聲傳揚?說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婦道,做出惇逆禮制之事,然后順便將我這太后廢了暝。」
「臣不敢廢太后。」他的人和聲音皆埋沒在昏暗的殘陽裏。
「呵!原來是怕人笑話你呀。我是你當初選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這就壞了平王爺的聲譽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勸諫,無從廢起。」他加重了語氣。「但請皇太后明白,不要以為沒人管得了妳,就可以為所欲為。」
「夠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卻按到了碎木塊,手掌頓感刺疼,她悶哼了一聲,隨即跳了起來,可這一震動,卻又牽得她臀部一陣悶痛,她呼吸一滯,立刻狠狠地咬住唇瓣,不再讓自己發出示弱的聲音。
「妳——」端木驥欲言又止。
「我很好。」談豆豆喘著氣,雙腳在書堆和木塊間找到空間站立,叉了腰穩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聲宣示道:「端木驥!你聽著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性,我就是愛為所欲為,我就是不想拿后宮規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為,你管不著!」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問你,什么是婦女典範?什么是良好的后宮風氣?」她定向前,以逼問的口氣道:「你說啊!你說啊!」
「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挺立不動,迎向她的逼問。「可臣知道,今天妳當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后宮的規矩,做皇太后該做的事。」
「什么是皇太后該做的事?你告訴我!不然你憑什么教訓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腳步。
宮中有的是「后妃列傳」、「宮人禮記」、「鳳儀錄」各式各樣有關后宮生活起居書行的規範、記載,以及前人傳記,巨細靡遺,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后妃們恪遵禮法,奉行不渝。
說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宮院裏,一輩子守著一個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業業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訂下的女德規範。
溫?良?柔?順?恭?賢?孝?勤?貞?慈?靜……呵呵,再來呀,那位最會拼湊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盡可再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卻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腰的雙手無力地滑下,緊緊地捏住了裙布,長發披散在胸前,遮得她一張小臉更形瘦削,雙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點。
「看什么看?!」她惱了,望向眼前的那團黑影,將身上所有的力氣嚷了出來。「好!端木驥,你有本事,你生來就是克我的!你又贏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爭辯了。」
他不發一語,幽沉的眸光隱藏在暗處。
「你根本不必浪費口水跟我嚕嗦這堆道理。」她猛指著他。「剛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讓老鷹吃了、給書架砸了,也不關你的事!」
「怎不關我的事?天朝要為太后發喪,君臣要守靈,百姓要停樂,勞民傷財……」
「走開!」她不想再聽他挖苦她了,一點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豈容臣子如此作踐她。「你不是想走了嗎?!做什么杵在那兒?!」
「藏書樓要關門了。」他沉聲道:「請太后……」
「我有腳自己會走,不用你請!走開!」
黑影轉身,移動腳步,一步一步走過書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樓梯,終至腳步聲消失在樓板底下。
談豆豆全身一虛,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書架,才邁出小小的步伐,頓覺臀部又是一陣悶痛,且從脊骨尾端燒灼到兩邊,似乎就要將她的小屁股撕成兩半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她立刻抹去。這一點點皮肉疼痛算什么?她不哭,再也沒有人能讓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歡待在這個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寧壽宮……那個她將一輩子終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舉步維艱,遲緩地踏下樓梯板子,一步一痛,從腳底傳到屁股,再撞擊到她的心臟,重重地擰著、絞著、刺著、戳著……
她走不動了,淚水淌個沒完沒了,她渾身冰冷無力,只能扶著墻壁緩緩地坐了下來,將自己頭臉埋進了臂彎膝蓋裏。
待在這裏也好,黑暗闋靜,閒人勿進,她可以用力地哭、狠狠地哭、發狂地哭,既不會嚇到單純的寶貴,也不會增添爹的憂煩,更不會讓那只木頭馬找到借口嘲笑她。
她今天是怎么了,為什么特別軟弱?是因為嚇壞了?還是讓那溫熱的懷抱給熏傻了?抑或仍迷惑於那雙近在咫尺的深邃瞳眸?
他的呼息吐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震動著她的心跳,他的健臂緊摟在她的腰間,躲開了龐然如山倒下的書架……
呸!誰不好想,偏去想那只惡劣到可以五馬分屍的端木驥!
「嗚,爹……」好想爹,好想鑽進他的懷裏撒嬌喔。
可是爹在宮外,不可能讓他耗時費力來回一趟的。
「寶貴在哪裏……」她要她扶出去啊。
嗚,膽小的寶貴,主子在裏面沒出去,也不敢尋來嗎?
抬眼四顧,黑夜蒼茫。宮墻裏,住著上千口人,她竟是舉目無親!
她真的好孤獨!她是被隔離在高塔的皇太后,高高在上接受萬民的崇拜,俯瞰熱鬧的人間——是的,她就只能遠觀,再也無法親炙。
她不想自憐。這座皇城裏頭的女人全是一樣的命運,只是,進宮快兩年了,她也很努力地按本分過活,但……她就是無法適應嘛。
嗚嗚!她埋頭痛哭,將所有說不出的委屈和痛楚傾泄而出,哭聲藏在她蜷縮的身子裏,像聲聲響在遠方天際的悶雷,一波波地傳震了出去。
悶雷聲音細微,卻有其震撼力量,不單震動著藏書樓百年歲月的樓梯木板,也震動了站在樓梯腳下靜靜看她的男人。
夜幕低垂,最怕火光的藏書樓漆黑一片,唯獨淡淡的星光透窗而入,朦朦朧朧地映出那個卷成一團小球的身子。
也許是哭累了,抽泣聲漸漸停歇,顫動的肩頭也緩和了下來,披散的長發不再隨著身子晃動,而是輕飄飄地垂蕩著。
他仍是靜靜地看她,心頭倣佛化成一汪湖水,讓那柳絲般的秀發蕩漾出一圈圈沒有止境的漣漪。
涼風從樓下大門吹了進來,拂動了她的發絲;他眸光一凝,立即解下外袍,悄聲走上階梯,輕輕地將袍子覆蓋在她身上。
下了樓,他走向一旁待命的寶貴,問道:「轎子準備好了嗎?」
「王爺,好了。」寶貴低聲回答。
「給太后睡一會兒,喚醒她后,小心扶她上轎。」
「是。」
「妳好生服侍太后,回宮給她喝點熱湯。」
「遵命。」
他囑咐完畢,頭也不回就走出大門。
繁星點點,晶亮如淚……他佇足仰望,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唉!他無法到此為止。

「哇!呵哈哈,好涼!癢啊!」
談豆豆趴在床上,咯咯笑個不停,雙手亂捶,雙腳亂蹬,她裙子掀了開來,小小的圓白屁股很不安分地扭動著。
「娘娘!」寶貴坐在床沿,略帶抱怨語氣,她可是很恭敬地按摩娘娘的屁股呢。「別動嘛,這邊藥膏還沒推進去。」
「哪個太醫這么厲害?」談豆豆乖乖不動,笑問道:「只聽了病症,就開了藥方過來,才搽兩回就不痛了。」
「不是太醫,是平王爺。」
「唔。」談豆豆拿手撐下巴擱在枕頭上,頓感索然無味。
「他教我這樣推拿的喔。」寶貴很得意她新學的技巧。
「哼。」談豆豆將臉埋進了枕頭裏,不想聽到這個人。
「不過平王爺還是很可怕。」寶貴心有餘悸地道:「他說要是我和陳公公敢將娘娘爬書架的事情說出去,就將我們埋到禦花園當花肥。」
「他唬妳的啦。」感覺寶貴的雙手略微不穩,談豆豆回頭笑道:「他要敢,我一定會救妳。」
「娘娘,我本來也想救妳耶。」寶貴說著又興奮了。「平王爺一直站在那邊看妳,老是不走,又不讓我過去陪妳,忽然就看到他脫了衣服蒙妳,我差點以為他是要悶死娘娘了。」
「呵。」談豆豆伸長手,拿來床頭的一本縣志,隨意翻了翻。
寧壽宮突然多出了好幾箱書,聽說是整修藏書樓,沒地方擺書,就借寧壽宮擺放了。
好呀,拿寧壽宮當倉庫了,不但有書,還有他那一件袍子呢。
她臉蛋突感燥熱。太后宮中當然不能出現男人的衣服,她和寶貴躲在房裏搓搓洗洗,拿了熨鬥熨幹,還親手縫補幾處因救她而撕裂的破洞。
真煩!他是丟一件破衣服給她找麻煩的嗎?
可是,那晚迷迷糊糊中,她拽著那件溫暖的破衣回宮,累得倒頭就睡,隔天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裹在他的氣息裏……
哇!她用力抓抓臉皮,再伸手去取床頭碟子裏的點心。
「真好吃。寶貴,我留幾塊給妳吃。」她津津有味地嚼著。「南門的白糖桂花藕粉糕最好吃了,我爹知道我愛吃,進宮總不忘帶一些給我。」
「那是平王爺早上送進來的。」
「嘔!」半塊糕含在嘴裏,談豆豆瞪大了眼睛,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直到香甜滋味的藕粉糕慢慢化在嘴裏,她才咂了舌頭吞下。
「娘娘,我再跟妳說喔。」寶貴拿來扇子,輕輕掮著娘娘的屁股。「平王爺那晚好奇怪,我以為他走了,后來才發現他跟在轎子后面,一直送到了宮門前。」
「他是等著看我死了沒。」她不敵甜糕誘惑,又去取來大吃特吃。
「可我聽到他嘆氣。」寶貴見藥膏全數吸收,便為娘娘拉上褻褲。
嘆氣?他憂國憂民,也沒聽他嘆過一口氣。談豆豆嘴裏塞著糕,眼睛看著書,屁股感覺著藥膏的清涼意,思緒飛了老遠,不知道要歸向何方。
「他嘆氣是因為怕我死了,他要舉喪很麻煩,更不想為我披麻帶孝。」她滿嘴含糊,為這聲嘆氣下個注解。
「后來聽守門公公說,王爺在外頭站到三更……」
「他愛罰站是他的事,我要睡覺了。」她拉來被子,將頭蒙住,翻個身,打算躺好,「哎唷喂……」
屁股痛啊!
都是他害的啦!他是施了什么法術?只是背后議論他也有事?!
嗚哼!她再也不想聽到、看到那只可恨的木頭馬了。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桂花滿枝,點點晶白,秋風吹來,墜落如淚珠。
「王兄?」端木融怯怯地喚人,這是第三聲了。
「嗯?」端木驥的目光由窗外的桂樹回到眼前的少年。「有事?」
「奏章批好了,請王兄過目。」端木融恭敬奉上。
端木驥迅速瀏覽過去,點了點頭。「皇上以后有事就召見大臣商討,臣不再對皇上的奏章表示意見。」
「嚇!可是……」端木融十分惶恐,他明白,這是王兄放手讓他親政的時候了。
「皇上已經十六歲,這一年來學得很快,已有判斷是非,分析政事的能力。」端木驥臉色嚴肅。「再說,以我們端木家子孫的聰明才智,本王十六歲都可以中狀元了,皇上還不能自己主持朝政嗎?」
王兄是曠世奇葩啊!端木融不敢反駁,但仍企圖挽回他的心意。「呃,朕覺得……還沒學夠。」
「從明日起,我教你兵法。」
「謝謝大哥!」端木融好樂,只要有機會親近王兄,隨時請教,再有天大的難題都不怕了,高興之餘,一聲親切的大哥就喊出來了。
「大哥,你們真好,你教我政事,二哥保護我,教我功夫,三哥教我騎馬打獵,有你們三個好哥哥,我真是幸福極了。」
望著那張興高採烈、還不夠老成的臉孔,端木驥勾起了微笑。
「阿融,我以為后宮並不需要兩位太后,免得意見不合造成困擾。」
「咦?」這是他當皇帝以來,不,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聽到王兄喚他阿融,這就表示大哥將他當成親小弟,大家和樂一家親嘍?
端木融心生歡喜,但又覺得怪怪的。大哥突然提出家務事,好像話中有話……難道他想廢掉其中一位太后?
母親個性恬淡,有他萬事足,視名位如身外物,而且他是皇帝,就算娘親不當太后,至少也是個太妃;可是他所崇拜敬愛的太后娘娘向來跟王兄不合,兩人見面老是拌嘴拌到翻臉……
嚇!娘娘有難!不能廢掉娘娘!他要鞏固娘娘的地位啊!
「母后和娘娘感情很好,不會意見不合。」他心念快轉,忙道:「八月十五中秋正是太后娘娘的壽辰,朕和母后商量過了,打算為娘娘賀壽。」
「去年不是沒辦嗎?」
「去年朕剛即位不久,不知禮數,又值昆侖國戰事,就疏忽了。」
「好吧,你是皇上,你作主。」
「那朕就找司禮監交辦下去了。」
端木融暗自心痛灑淚。嗚,他什么時候學會了如此曲折拐彎的心思了?他很不想跟大哥玩弄心計,他還想當一個純樸的孩子啊。
端木驥又轉頭望向窗外桂花,瓣瓣瑩潤,飄飄如雨,令他不覺又想起了一個只會將淚水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的小姑娘。
他想讓她開心呀!他若有所思地輕敲桌面,嘴角揚得更高。
呵!他很滿意。皇帝思慮周密,舉一反三,長進很多了;不過,想跟他攻心計的話,還是慢慢學著吧。
第六章
談豆豆坐在寧壽宮門前特設的寶座,被拜得頭昏眼花。
她十八歲,不是八十歲耶。阿融特地為她舉辦這個隆重的慶壽大典,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她身穿全套鳳冠霞帔禮服,先是皇帝率文武百官跟她三跪九叩,再來是自家的妃嬪公主駙馬皇親國戚跟她三跪九叩,然后又是命婦宮女跟她三跪九叩,拜到她好想跪下來叩頭回去,拜托他們別再拜了。她不是王母娘娘,更不是菩薩,就算不被拜得折壽,也被拜得折福了。
但她一動也不敢動,而是端莊地坐在錦繡軟褥上,含笑答禮。
她知道阿融的用心,也很感動,畢竟先帝留下來的妃嬪那么多,二十幾個成年的公主也不見得心服她這個小太后,他是藉此儀式彰顯她皇太后的崇高地位,好讓她更具威儀統禦后宮;又值中秋,壽宴和中秋宴合辦,既是名正言順,也不會流於鋪張落人話柄。
冗長的儀式結束,樂班奏起祥和的曲子,盛粧舞伎魚貫進場,她趕忙喊了管姐姐跟她坐在一起同享殊榮,準備觀賞接下來的賀壽節目。
端木融則是坐在左側另設的椅上,神情輕松愉快,看著舞伎捧著一顆顆大壽桃翩翩起舞。
談豆豆心情放松,樂曲輕快,舞姿曼妙,場子上充滿喜氣洋洋的歡樂氣氛,她藏在裙下的腳掌不覺輕輕地點了起來……
嚇!她察覺遠處一道射過來的目光,立刻按下腳板,很用力地將自己定在座位上,這才不會跳起來手舞足蹈存心氣死他。
爹都來跪她了,就這個不肖侄兒刻意避開,跟著侍衛站在遠遠的門邊觀禮;別人拜不拜她,她不在意,就他不來拜,她非常在意!
「寶貴,妳去問平王爺了嗎?他家的二號馬呢?」她小聲問道。
「娘娘,平王爺說,端木統領另有要事,不克過來護衛娘娘的壽典,所以就由他暫代職缺。」寶貴也小小聲地咬耳朵。
最好尊貴的輔政王爺會去代三品的禁衛軍統領啦!談豆豆橫睨了過去,很不客氣地跟那對毒龍潭隔空交戰。
端木驥叉著雙臂,十分不敬地朝她頷首致意,眉梢眼角嘴巴都是笑,還隨著樂音拿右掌輕拍左手臂,好似模倣她拿腳打拍子。
可恨啊!為什么他就是能看穿她?他再笑?!哼!她就更用力地給他笑回去!
「臣顧德道拜見皇太后。」眼前突然摸來了一個老人家。
「顧丞相!」談豆豆回神,有些訝異;她記得他講話很會噴口水,對她的垂簾聽政很有意見,不過也算是很忠心的啦。「你有事?」
「臣恭賀皇太后萬壽無疆。」顧德道涎著笑臉,拉過身后一個小小姑娘。「太后娘娘,這是臣的長孫女,請為臣牽線作個媒人。」
「這是功德無量的好事。」管太后在旁聽了,點頭微笑。
談豆豆樂得行善積德,望著小姑娘一張清麗稚氣的瓜子臉,心生好感,便拉著她的小手,問道:「妳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回娘娘,我叫顧小葉,今年十歲。」小姑娘口齒清晰地道。
「小葉,好可愛的名字。」談豆豆露出笑容。「妳很聰明伶俐呢。跟娘娘說,妳爺爺打算為妳訂下哪一家的公子?」
「爺爺要我嫁給平王爺。」
談豆豆差點倒地不起!蒼天可鑒,她絕不幹這等缺德事。
「顧丞相,」她板了臉。「你可知道平王爺幾歲了嗎?」
「還望太后成全,就先指婚吧。」顧德道只想快快了卻心願,平王爺當不上皇帝就算了,至少得將長孫女嫁給他當王妃。
不可理喻的老人家!談豆豆趕忙將小女娃摟近身邊,灌輸正確觀念。「小葉,娘娘告訴妳喔,平王爺他大妳二十歲耶,都可以當妳的爹了。而且他兇巴巴的,家裏有一窟毒龍潭,裏頭養了很多怪物,妳嫁給他,他一定會吃了妳,不,他會丟妳下去給怪獸當點心吃了。」
「哇嚇!」顧小葉圓睜大眼,似是難以置信,又像是受到驚嚇,但一看到舞伎獻上的壽桃,眼睛立刻發亮,興奮地道:「哇!好大的桃子!」
「紅紗糊的。」談豆豆接下足足有五、六個小葉頭大的大桃子,隨即轉送給她。「拿回家玩吧。」
「謝謝娘娘!」顧小葉抱住大桃子,愛不釋手地撫摸著。
談豆豆微笑看她天真無邪的笑顏。她還是個孩子,怎能教她一下子嫁作人婦!再多玩幾年嘛,想自己十二歲時,比她還天真,無憂無慮,不解世事,卻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她抑下喉頭涌起的酸哽感,伸手摸了摸小葉的頭發。呵!顧丞相發瘋,她可不能跟著發瘋。既無感情,年歲差異又大,這不就像她嫁給老皇帝一樣嗎?她不願小小年紀的小葉重蹈覆轍。
她不覺望向端木驥那邊,卻已不見那挺拔醒目的身影。
她頓感莫名的失落,恍惚想到的是,等他還政阿融之后,就不會常常待在宮中,她若想見他,也只有在這種皇室聚會了……
咚!雄勁的鼓聲震動她的耳膜,剎那之間,她竟以為是他擊鼓了。
循聲望去,一排大鼓羅列場子后方,十個大漢身穿黑色勁裝,頭扎紅巾,腰綁紅帶,一個個露出肌肉賁張的強健手臂,正轟隆隆地敲打大鼓,那聲勢有如排山倒海而來,大地也為之震動不已。
她精神為之一振!仔細一瞧,領頭的是定王府的三號馬端木騮。
鼓聲方歇,端木騮臉上挂著燦爛的笑容,帶頭朗聲喊道:「祝賀皇太后芳齡永繼,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十名大漢齊聲大喊,鼓聲整齊劃一,鼓槌起落之間,震撼人心,隨之樂班吹笙擊磬,配合鼓聲奏起了雄壯威武的樂曲。
舞獅隊伍進入,最前頭的大獅色彩斑爛,英姿煥發,舞動的勁道充滿了陽剛氣息,活生生就像一頭躍動的強壯獅子,另有四頭小獅圍在旁邊,眾星拱月地隨大獅起舞。
大獅忽而跳起奔騰,忽而倒地翻滾,身上亮片閃閃發光,七彩長毛迎風振動,雨個身穿彩褲、不見臉孔的舞獅人以他們的絕技操作獅頭和獅尾,將一塊大巾舞得靈動極了。
談豆豆看得如癡如醉,不知是鼓聲帶動大獅,抑或大獅催動鼓聲,還是自己的心已隨著鼓聲和大獅騰飛而起,直上九霄雲外了。
「哇!太棒了!上天梯了!」本來還很不甘願過來拜壽的公主嬪妃們也看呆了眼,忘形地尖叫了起來。
大獅跳上一根比一根還高的木樁,狀似驚險萬分,卻又穩穩地步步高升,還能不斷地跟隨鼓聲律動左右搖擺身軀。
「啊!」眾人驚呼一聲,眼見爬上約莫十尺高木樁的大獅忽然栽下,下一刻,卻見獅頭帶著獅尾一個絕妙的淩空側滾,轉了一圈,平穩落地,又生龍活虎地跳動了起來。
鼓聲掌聲齊揚,大獅絲毫不見疲態,依舊是雄赳赳、氣昂昂地舞動全場,精鑠的圓大黑眼隨著猶勁的動作上下眨動,一路舞來,好像在跟寶座上的皇太后打招呼。
「娘娘,請賞賜。」一名太監捧來準備好的紅包。
談豆豆心情激蕩,親自拿了紅包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大獅亦來到階下,舞獅人單膝跪下,昂起獅頭,甩著獅尾,似乎十分興奮地等待領賞。
「表演得真好。」談豆豆笑逐顏開,將紅包遞進了大獅的血盆大口,「這個賞你……」
媽呀!有怪獸!她的笑語僵在喉嚨裏,從獅嘴看了進去,竟是看到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毒龍潭!
鑼鼓喧天中,獅頭點動,大眼晃眨,他在獅頭裏,也跟她眨眼。
端木驥!談豆豆又想倒地不起了,不只驚訝於他有如此精湛的舞獅神技,更是震愣於堂堂的輔政王爺竟然親自為她舞獅賀壽!
僅僅是驚奇而已嗎?還是有比那鼓聲更震撼心坎的悸動?!
她見到他額頭涔涔落下的汗水,也感受到他悠沉的喘息,在深深的四目相對裏,她有著一絲恍惚。她十八歲,年紀小,不值得大肆慶賀生日,若為了后宮排場也就罷了,根本毋需他特地下場娛樂她。
還是,非他娛她,只是他的隨興自娛?
但,是誰讓她的心震動了?又是誰讓她的心飛揚了?
鑼鼓催促著,她的手擱在獅嘴上,久久竟是忘了送進去。
「臣謝恩。」端木驥壓低聲音,隨即收斂眸光,伸手取下紅包。
獅頭躍起,再搖頭擺尾地后退,俐落地打了一個滾,神氣退場。
如雷掌聲響起,談豆豆晃悠悠地回到座位。
「是侍衛表演的?」管太后笑問道。
「是……」談豆豆兩手緊緊交握著,方才他匆促取下紅包,不經意觸到了她的手背,那燙熱的指頭直到此刻還燒灼著她的指頭、她的心。
「娘娘,我也要祝壽!」顧小葉看了舞獅,心情跟所有大人們一樣振奮歡喜,她抱著大桃子,跳了起來,張口就唱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
「唱錯了!這不是祝壽歌。」顧德道窘紅了老臉,急忙拉回孫女。
「長命無絕衰,沒錯啊。」顧小葉不解地抬頭看爺爺,嬌聲道;「小葉是祝賀娘娘長命百歲啊。」
「那個長命不是這個長命啦。」顧德道舌頭打結。
「好吧。」顧小葉不氣餒,再接再厲。「娘娘,那我打拳給妳看。」
但她手上仍抱著大桃子,一時不知往哪裏擺,大眼滴溜溜一轉,看到左側坐著的一個哥哥也捧著一顆大桃子,於是立刻扔了過去。
「大哥哥,你幫我拿住,不可以弄丟喔。」
「孫女啊……」顧德道差點口吐白沫,她敢砸皇上?
「好。」端木融伸手接住桃子,笑容可掬,不以為忤。
「喝!」顧小葉雙手得了空,立刻嬌喝一聲,打起拳腳。
別看她小小年紀,小小個頭,出拳卻是有模有樣,虎虎生風,且是成套的武打招數,看得出是自幼習武的扎實底子。
「娘娘,這女娃兒跟妳很像呢,挺活潑的。」管太后笑看道。
「嗯。」談豆豆亦是微笑點頭,眼裏看到一個飛跳的小人兒,心思卻讓那闋曲兒給纏繞了。
接下來該怎么唱呢?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她仍是緊絞著燙熱的指頭,不必等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爛、天象改變的那天,只消一道宮墻,此生即與君絕。
唉!唉!唉!她到底在想什么呀!

熱鬧的中秋和壽宴過后,天氣漸涼,火燒般的心也漸漸冷了。
「娘娘,朕中計了!」那天阿融大呼小叫的。「妳別謝朕,賀壽是王兄的主意,他故意唬人,讓朕捉摸他的心思,就是不明說罷了。」
談豆豆抿唇而笑,阿融是越來越聰明了。
原來,端木驊那一陣子老是腰酸背痛,無心教他武功,他這才發現那只獅子尾巴是二哥,再旁敲側擊到賣力演出的獅子頭,答案就出來了。
她瞇起眼睛,笑出了水光。那兩位老是效犬馬之勞的可憐弟弟追於淫威,不得不努力排演舞獅擊鼓時,不知是否連她也一起怨了下去哦?
噯,他是如此用心為她過生日呀……
「娘娘啊,妳不要老是笑!」尖銳的叫聲打斷了她的恍思。「妳得為我作主啊!」
她們剛才在吵什么?談豆豆收回心神,望向座下的賢妃和淑妃,完全沒有聽進去她們的爭論,只能就事件本身答復。
她擺出莊重的神情。「十公主是在先帝時候出嫁,嫁粧依的是那時所訂下的數目。如今本宮重新制訂嫁粧例銀,就請十九公主依現行的規定吧。」
「我不要!」賢妃不服氣。「憑什么我的十九公主比不過她的十公主?!整整短少了五百兩銀子耶!我的面子挂不住。」
「請賢妃體諒后宮用度。」談豆豆沉住氣道:「尚宮局能撥出來的銀子就是這些,不可能再多了。」
淑妃冷笑道:「賢妃,我說妳就別吵了,咱皇太后都說清楚了。」
賢妃不甘示弱。「喲,我都沒說妳苛扣宮女餉銀,拿去買珍珠磨粉敷臉了,妳有什么立場說我?!」
淑妃變色道:「今天是妳拉著我來討嫁粧,怎么血口噴人了?無憑無據的胡亂造謠,我立刻請娘娘主持公道!」
賢妃繼續攻擊。「還有呢!聽說妳的十駙馬在外頭到處騙吃騙喝,商家敢怒不敢言。娘娘啊,妳說十駙馬該不該罰呀?」
淑妃以牙還牙。「哼!妳的十九駙馬又高明到哪裏去?還沒跟公主成親,就打著駙馬招牌跟地方官府要錢。妳當初是怎么挑的好女婿啊,莫不是眼睛給牛屎糊住了,要不要我送妳一瓶明目粉呀!」
「我倒想送一把刀割了妳這張爛嘴……」
「別吵了!」談豆豆大聲喊道。
劍拔弩張的兩個女人張嘴瞪眼,氣焰還是旺盛得可以燒起兩把大火。
「這裏是什么地方,豈容潑婦罵街?!」談豆豆厲聲斥責。「如果十駙馬、十九駙馬的行為查明屬實,本宮會請皇帝下旨削爵,絕不容許有人假皇室之名破壞我天朝的聲粵了」
「不行啊……」賢妃淑妃倒慌了,沒想到吵架吵到泄底了。
「再吵就砍了妳們的宮中用度。」
「哼!」賢妃和淑妃面面相覦,生起同仇敵愾之心,一致面向皇太后。「妳當太后就了不起了呀!以前看妳年紀小,還懂得謙虛,說話細聲細氣的,我也不跟妳計較,現在是怎樣?以為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啊?眼睛長到頭頂上,眼裏沒我們這些老姐姐了!」
淑妃也加把勁。「她憑什么跟我們稱姐妹?她連先帝的龍床邊兒都沒摸上呢。當初是平王爺看她年幼無知,拿來當幌子的,想不到就讓她從皇后一路蒙到了皇太后。老天啊,禰真是不公平!」
「算了,她愛住寧壽宮就給她住了唄,咱們也活不過一二十年了,好歹有女兒女婿孫子一家熱鬧,強過那個沒兒沒女的皇太后。」
「呵呵呵,接下來幾十年有得她守了。唉,真想念咱們跟先帝三十年的恩愛日子,那時賢妃妳跳舞我彈琴,先帝敲筷子……」
說到最后,原是勢不兩立的兩個吵架女人幹脆手挽著手,一聲道別也不說,便相親相愛地離開了寧壽宮。
談豆豆坐在寧壽宮正殿居中象徵皇太后地位的寶座上,目光直直盯住她們走出去的背影,看著外頭白花花的陽光在眼裏氤氳成水霧。
她是皇太后耶,她管教吵鬧的妃子們天經地義,再吵?總有一天,她會將這兩只呱噪不休的老母雞串來吃了。
哼哼,龍床很好睡嗎?兒女不肖有啥用?!哈哈哈……嗚嗚嗚……
「娘娘,要不要回房休息了?」寶貴畏怯地喚道,怎么娘娘笑得比哭還難看呀?
「呵,天涼好個秋啊。」談豆豆拿帕子抹去眼角的溼潤。「寶貴,我們出去走走。」

怎么走著走著,竟然走到勤政閣了?
黃昏時刻,裏面點著燭火,一個太監懶散地在外頭掃落葉,不見侍衛陣仗,看樣子阿融已經回去了。
斜陽映照,將她和寶貴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秋風吹來,掃不盡的破碎花葉迭了上去,她的臉是半朵殘菊,心是蛀空的梧桐葉片,手腳是吹折的枯枝……
「定吧。」她盯住影子半晌,沒有驚動太監,低聲喊寶貴。
就算阿融在,她也不會隨便進去;若裏頭只留他一人,她更沒有借口見他;她是深居簡出的皇太后,他是國事繁忙的輔政王爺;她是伯母,他是侄兒;她在天南,他在地北;她是豆,他是驥……唉!她不如去作對聯吧。
她默默走著,穿過重重樓院宮墻,走過亭臺樓閣,踏過小橋曲徑,越往皇城北邊走去,寒意越濃,直到她想回頭,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灰舊的小院子前面。
「寶貴,這什么地方?」她好奇地踏進院子。「好像年久失修了,怎么沒人上報?咦?這間房子為什么上了鎖?」
「娘娘,是鐵柵門呢。」寶貴跑過去,將臉蛋擠在挂了鐵鎖的柵欄中間瞧看,比娘娘更好奇。「裏面放什么寶貝要鎖……哇嚇!」
碰!一個人體猛然從裏頭暗處撞了過來,震得寶貴驚叫一聲,連著倒退數步,鐵柵門猶讓那人乒乒乓乓亂撞著。
「別靠近。」身后傳來低沉的喝聲。
談豆豆扶住嚇得發抖的寶貴,一回頭,就看見端木驥巍然站在后頭,她心臟怦怦亂跳,無暇去猜他是打哪兒冒出來的,鐵柵門后面那人比端木驥的出現更讓她驚疑不定。
晦暗晚霞中,一道幽怨的寒光從鐵柵裏瞪了出來,令她毛骨悚然。
「平王爺。」一個老太監提了油燈和食盒走進院子,一見端木驥,立刻哈腰鞠躬。
「為什么擅離職守?」端木驥冷聲質問。
「小的、小的去取晚飯……」老太監結結巴巴回答。
「裏面是誰?」談豆豆也質問道。
「咦?妳是……」老太監打量著一身常服的小姑娘。
「見了皇太后還不問安嗎?」端木驥喝道。
「啊!」老太監慌忙跪了下來。「小的不識皇太后,請娘娘……」
「我才是皇太后!」裏面那人突然抓著鐵柵門搖個不停,尖聲叫道:「你們見到哀家還不下跪!」
是女人!這又是哪來的皇太后?!談豆豆驚駭得差點站不住腳,手臂突然被一股力道穩穩地扶住,這才不致於讓她和寶貴一起跌倒。
「別吵!」老太監爬起身,跑到鐵柵門前用力拍了回去。
「她是福貴人。」端木驥見她站穩,這才放開她。
「怎會有這個人?」談豆豆還是驚懼不已。
自當上皇太后以來,她很用心地安置先帝所有的妃嬪,務必讓每個人安度晚年,可是妃嬪名單裏頭並沒有福貴人啊。
端木驥望向正在開啟鐵柵門的老太監,緩聲道來:「二十年前,她是先帝最寵愛的福妃,她和侍女同時有孕,但她妒心重,怕侍女懷的是龍種,便下藥讓侍女流產。先帝知情后很生氣,連降福妃兩級為福貴人,但念在她有孕,仍讓她待產;后來她小產,落下一個死胎,是男孩,聽說當夜就瘋了,先帝遂將她遷入景屏軒靜養。」
談豆豆抓著寶貴的手,不知是寶貴仍在發抖,還是自己也在顫抖。
端木驥講的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后宮秘史?還是直接拿了戲臺的腳本唱給她聽?景屏軒,好有意境的名字!美其名是靜養,其實就是打入冷宮,福貴人待在這破院子一關就是二十年。
「那也不用鎖著她呀。」她顫聲叫道。
「娘娘,我們本來不鎖她的。」老太監已將食盒和油燈拿進房裏,走出來回話。「她沒事會坐在院子曬太陽,很安靜的,可最近……」他不安地望了平王爺一眼。
「說。」端木驥沉聲道。
「最近皇太后壽辰大典,外面很熱鬧,宮女來來去去談論,不免讓她聽去了。她這才知道原來先帝已經崩逝一年,當場又瘋了。」老太監說到最后,語氣略顯無奈。「她成日亂哭亂跑,小的不得已,這才和幾位總管商量,暫時將她鎖在屋內。」
「我去看她。」談豆豆跨步就走。
「不要進去。」端木驥立刻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頭,照例又是四目相瞪,她刻意不看他那復雜難解的眸光,哼了一聲,右手用力甩開,跑進了鐵柵門裏。
屋裏屋外,倣若兩個世界。屋外秋風爽冽,屋內氣滯暗悶。
福貴人坐在桌前,低頭抱著一團事物,骯臟油膩的灰發也不挽起,就垂在腦后拖到地上,身穿一襲式樣高貴的灰黃絲緞衣衫……等等!那個灰黃色是滲進衣裳紋飾的污垢和泥塵啊,她是多久沒換下這身衫子了?
福貴人聽到聲音,遲緩地抬起一張污黑的臉,看到了眼前的女子,笑嘻嘻地舉起懷裏的枕頭。「給妳瞧瞧,我皇兒長得多好看呀。」
談豆豆拿手捂住嘴,明明是想幫她,卻還是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雙腳不覺害怕地退后,背部就撞進了一道肉墻裏。
「嘻,你是太子喔,萬歲爺說要立我為皇后耶。」福貴人抱著枕頭猛親個不停,突然爆出哭聲。「嗚嗚,萬歲爺死了……我的狠心萬歲爺死了!」她哭著哭著,竟然又變成了凄厲的笑聲。「嘿!兒啊,那你不就成了皇帝,哀家成了皇太后。哈哈!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用不完的錦衣玉食啊!」
老太監習以為常,在旁解釋道:「太醫開了安眠藥方,我摻在飯裏讓她服下,她吃了就會睡去,再過個幾天,就不瘋了。」
「為什么會這樣……」談豆豆還是無法接受眼前的景況。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她明白為何妃嬪名單中沒有福貴人了。
一個犯了錯的妃子,幽居冷宮二十年,無人關心,無人照料,活生生地被這世間遺忘,倣佛不曾存在……
「娘娘,我們走吧。」寶貴心裏害怕,猛拉著她。
「臣送娘娘回宮。」端木驥放開一直扶住她身子的雙臂。
「兒啊,乖乖吃飯喔,趕明兒就冊封你為太子了,呵呵。」
福貴人一口吃著飯,一口喂著她的「太子」,笑得十分滿足。
談豆豆木然地移開視線,讓寶貴扶了出去,木然地抬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天際,木然地低頭,木然地走進了黑夜的深宮裏。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二更更鼓敲過,霜凝露重,端木驥依然站在寧壽宮外。
他不該站在這裏。即使他是皇親,也不應該在夜晚靠近后妃的寢宮;但他無法移開腳步,猶如那回站在書架后,他讓嬌俏甜美的她所牽引;而此刻,他亦被失魂落魄的她給緊緊捆綁住了。
「平王爺!幸好你還在!」寶貴慌張地跑出來,一見他有如見到救星,立刻哭了出來。「怎么辦?這會兒換娘娘瘋了!」
「怎么了?」端木驥急道。
「娘娘本來在發呆,后來就吵著要去景屏軒,我叫她別去……啊!娘娘!」才說著,就見到她的娘娘披頭散發跑了出來。
「我去景屏軒,寶貴妳別跟來!」談豆豆只管拚命往前跑。
「妳去那裏做什么?!」端木驥吼她。
「我去放了福貴人!」談豆豆頭也不回。
「別去!」端木驥大步跑過去,一伸手就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做什么?放開我!」談豆豆用力甩手,卻是怎樣也甩不開那有如鐵箍般的掌握,抬頭一看,立刻怒火上升。「端木驥,又是你!你平王爺比我皇太后偉大嗎?不要老是來管教我!你走開!」
「妳這個樣子,我怎能不管妳?」端木驥猛然將她拉到胸前,斥責道:「福貴人發瘋,妳也跟著發瘋嗎?夜深了,快回去睡覺。」
「有人被關著不能出去,我怎能睡覺?」談豆豆紅著眼,猛蹬著一雙赤腳,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啦啪啦的響亮聲音。
「她沒被關著。」深秋的大地有多涼呀!端木驥劍眉緊鎖,一心只想推她回宮,不覺加重了握住她手臂上的力道。「有事明天再說。」
「等不及了,我要放她出去。」她淚水迸了出來,身子扭動,赤腳用力踩住地面,使盡力氣反抗他的箝制。
「妳放她出去,她能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去,回家呀!就是不要再待在這兒了。」
「她一輩子待在宮中,都四十幾歲了,她的爹娘已經不在了,她回誰的家?兄弟還認她嗎?」他急急地陳述道:「在這裏有人照顧她,有太醫為她診病,這兒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不行哪,她被關著……」她淚流滿面,心口不知為誰而疼。
「她沒被關著。」他再次強調,幽沉的雙眸望定了她,沉聲道:「是她的心將自己關了起來。」
「不要跟我做文章,我聽不懂!」她哭叫道。
「就讓她在宮中度過餘生吧。」他直接下決定。
「好殘忍。」
談豆豆淚如雨下,緊絞一夜的心臟還是痛得她無法承受。
深宮寂寂,多少事,驚濤駭浪,她無從阻擋,也無從知曉;她可以做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也可以當一個掌控大局的皇太后,無知也好,弄權也罷,爭風吃醋,兜來轉去,還不都只是在這座皇城裏浮沉?!
皇太后、福貴人、賢妃、淑妃、數不清的女子,在這裏自成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遵守
謹的生活體制,面對著嚴酷專斷的家法,她們如何生、如何死,外界無從得知;她們的心葬在幽寂的深宮,她們的靈徘徊於瓊樓玉豐之間,不是魂魄不歸去,而是……她們無處可去。
花兒謝了,還能化作來年的春泥,她們卻是無從超生的鬼,年復一年,心隨著身而凋敝,人老珠黃,或是歡情不再,或是槁木死灰,最后送進了皇陵,留下一個尊貴的空洞謚號,這輩子,就完了。
抬頭看天,天空應該是無邊無際的,可為何她的夜空還是局限在皇城高聳的宮墻之內?
「端木驥,你告訴我!」她恐慌了,猛晃著讓他抓住的手臂,激動地問道:「如果未來的五十年,我都只能從這塊天井看天空,你說我會不會像福貴人一樣?」
「不會。」他用力穩住她的晃動,斬釘截鐵地道。
「會!一定會!我會像她一樣瘋掉的!」
「妳跟她不一樣,妳沒犯錯。」
「就算我沒犯錯,我也被關在這裏啊!」
談豆豆話一出口,便是放聲大哭,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慌什么了。
本以為只是害怕孤寂,原來竟是多年以來無從排解的深沉恐懼,她不敢再看天空,怕那巨大的黑洞會吞噬了她。
「別哭!」端木驥低喝一聲,立刻將她按進了懷裏。
「不要!」她拚命掙扎,猛推他的胸膛。連哭都不能哭了,她真的是失去自由了。「你放開我啊!可惡!我要哭不行嗎?!」
「會讓人聽見的。」他眉宇籠上一層濃重的鬱色,雙臂依然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的哭聲逸出。「我帶妳進宮。」
「就是你帶我進宮的!我才不進宮!我要出去!」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衣衫裏,還是哭叫不休。「端木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妳不要鬧了。」他橫了心,拖她往回走。
「我愛鬧又如何?用不著你來管我,放開!」她發瘋似地捶打他,拿腳猛踢他的小腿。「我要出去啊!再不出去我……我……」
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哭聲戛然中止,一雙圓眸瞪得大大的。
「妳怎么了?」端木驥心驚地扳起她的臉蛋察看。
「我不能呼吸……」她用力喘氣,圓臉讓他扳得仰起,整個人卻是軟趴趴地倚著他,淚水又是撲簌簌掉落下來。
「吸氣,快用力吸氣!」他心急地命令道。
她緩緩地抬眼,向來靈動的瞳眸黯然無神,聲音好弱。「端木驥,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想出去,我待不下去了……」
望著那張無助的淚顏,向來行事果斷的端木驥陷入了天人交戰。
他猜得出她在害怕什么,他的心更讓她的號哭給揪得死緊,他想幫她,他想安慰她,他想立刻帶她飛出高墻,但是……他不能。
顆顆珠淚滑落她的臉龐,也跌進了他抬著她臉蛋的指掌;淚如泉涌,涕泣如雨,他感覺著那悲哀的溼意,眸光亦隨她轉為憂傷朦朧,指頭緩緩滑移,安撫似地輕柔拭去她的淚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的哭音漸微,倣佛溺水求援不得,幾經掙扎浮沉后,只得絕望地沉入水中,終至滅頂。
夜黑風高,深秋寒涼,端木驥抬眼望去,寶貴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地哭著,寧壽宮外燈影搖晃,有人探看,只消他一聲令下,就會有一群人過來服侍她,將她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他猛然抬頭看天;天是這么地黑,她是如此地懼怕,他再也不願見她蜷縮在黑暗裏哭泣,如果可以的話——不,不必如果,不用假設,他就是要親自守護她,為她擊退黑夜裏的惡魔。
「妳聽著,我帶妳出去。」他俯下臉,鄭重地在她耳邊低聲道:「妳得答應我,不要哭,不要吵,不要說話,跟我走,聽我的安排。」
「嗚……」她哽咽難語,茫然地看他。
「寶貴,這兒留給妳處理。」他轉頭吩咐,聲音壓得更低。「本王帶太后出宮,妳絕對不得聲張,明早就會送她回來。」
「嗚……」寶貴惶然不知如何回應。
他不再理會寶貴,手臂一振,將已經哭得虛脫無力的小太后打橫抱起,飛快地奔入了曲曲折折的深宮花徑裏。
疾風撲面,他熱門熟路,避開了巡夜的侍衛,直奔上駟院的廄房。
第七章
她是多么幸福快樂的小姑娘呀。
娘親早逝,爹加倍地疼愛她,為她請了女紅、琴藝等師傅教她才藝,以彌補娘親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會跑到大門口等爹回家吃飯。待爹飯后小睡片刻,便會在下午親自教她讀書寫字;讀累了,父女倆到院子裏丟石頭玩著,看誰丟得準,看誰將鐵條擊出好聽的清音,看誰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兒……
爹疼著她、寵著她,她跟著爹讀史,讀過了帝王將相,看過了興衰成敗;對她來說,那是遙遠的文字,她是女孩兒,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為命,每天開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穩地睡,日子單純得像是天上的白雲飄過,自然、恬淡。
「爹呀,為什么你要當禦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胡子,窩在爹的懷裏問道:「要說別人的壞話呢,這不是討人厭的差事嗎?」
「哈哈!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頭。「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爹是幫皇上將鏡子擦幹凈啊。」
啥?!原來爹每天那么早起床就是去擦鏡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鏡子,晚上還得想事情、寫文章,往往見爹在書房熬夜,她揉著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覺,卻總是不知不覺臥在爹的腿上睡著了。
十二歲立冬的那天,氣候格外嚴寒,她穿了紅棉襖子,照樣在大門口期盼爹回家,等了又等,等過了申時,還是不見爹的影子,老管家全伯跑去都察院探問,那邊回的卻是說談大人下了朝后並沒有過來。
到了夜晚,眾人心急如焚,她也餓了一天的肚子,爹的一位同僚跑來,神情驚恐地告訴他們:談大人被打入天牢了!
她害怕得大哭,全伯四處探詢奔走,然而爹幾位當官的朋友卻無從知曉爹為何下獄,隱隱得知好像是得罪了王丞相。可是王丞相權傾朝野,頗得皇上信任,終究是無人敢仗義執言。全伯奔波了十來天,還是無法進入天牢看主子,最后不敵年老體衰,累倒了。
家中無主,她鎮日流淚,早來的雪花飄在窗外,浸寒了她的心。
她抹去眼淚,穿上最美麗的衣裳,跑到王丞相府外等侯。
「丞相!求求您放了我爹!」好不容易,終於盼到王丞相回來了。
「她是誰?」王衝從轎子出來,神色倨傲地問隨從。
「她是談圖禹的女兒,已經等很久了。」
「趕她回去!」王衝陡生怒意。「敢彈劾本相,是談圖禹找死!」
「求丞相讓我去看爹!」她苦苦哀求,退而求其次。
「哼!他想讓我進天牢,我就先讓他進去嘗嘗那滋味。」王衝口氣森冷,臉色猙獰。「不給他看書,不給他寫字,不給他見親人,不給他見太陽,不準任何人跟他說話,只照給他吃三餐,看他還敢不敢跟本相作對!」
她呆了!爹是落入了怎樣一個慘無人道的地獄裏?
她回到家,惶惶終日,以淚洗臉。全伯讓兒子接回老家休養,家仆也因支付不出月銀而遣退,偌大的屋子裏,只留她一個幼小的孤女,白天和黑夜對她來說都沒有差別了,她小小的生命已陷入了黑暗不見天日,一想到爹被囚禁的遭遇,她就要躲在被子裏號啕大哭。
整整三個月,她的琴蒙上了灰塵,爹的硯池早已幹涸,筆架結了一層蛛網,凄涼的年過了,積雪融了,院子的枯樹不知寒冬已過,猶抖瑟著枯伎,不願吐出新芽。
她癡癡地坐在午后陽光下,心卻被封閉在深黑的囚籠裏。
「小豆子。」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這是誰?怎會喚她的小名?她震驚地望向了大門。
一個老人扶住門板,搖搖晃晃走了進來;他須發花白淩亂,雙眼疲憊憂傷,臉頰凹陷,身形瘦削,一身破衣,腳步顫抖;人雖陌生,卻依稀看得出她所熟悉的神態,這是——「爹啊!」她放聲大哭,跑過去緊緊抱住了爹。
「小豆子!」爹也抱住了她,老淚縱橫。「爹只盼著這一天啊,怕是再也見不到我的好女兒了。」
「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盡情地痛哭,幾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蒼老成這樣。
聽說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衝弄權罪狀,下旨鞭屍抄家,任命顧德道為新丞相;爹放了出來,補還官啣和俸祿,改任翰林院大學士,負責編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務,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養。
原以為一切都平靜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夢中無法醒來。
「好黑!」爹又驚醒了,驚恐地喊道:「小豆子!燈!燈!」
「來了。」爹的身子尚未復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間,一聽聲音立即起身,將並未熄滅的油燈捻亮了些,安慰道:「爹,沒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間,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無數個夜晚,她提著油燈,扶爹在院子裏繞圈子,跟爹說話,直到爹的心情平靜下來,東方漸現魚肚白,父女這才入房安歇。
三個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個人都變了,從一個直言敢諫的愕愕之士變成一個畏縮膽怯的小老頭;夜夜的驚惶,不只驚擾著爹,也深深困擾著她;縱使她想用心照顧爹,但十三歲弱小的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幸好,仙娥姐來到了談家。她不計酬勞微薄,任勞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細心照料下,不再經常半夜驚醒,也慢慢地恢復了健康。
爹很滿意新職,每天上翰林院,認真地看書編史,不議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們一家三口在天子腳下平靜度日,與世無爭。
十六歲的夏天,外面傳說皇帝又要選妃了,她不當一回事,心思雀躍著,只想快快變個法子催促溫吞的爹給仙娥姐一個名分……這時卻來了一道聖旨,選立她為皇帝的新妃子。
好個皇恩浩蕩的青天霹靂!爹又開始半夜起來團團轉了。
「小豆子,怎么辦?」爹不斷地自責。「是爹疏忽了,明知選的是十四到十六歲的閨女,爹應該為妳訂門婚事避開的。唉!是爹不好。」
「老爺,先睡下吧。」已經數日不眠的仙娥姐柔聲勸說著。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將小豆子送去那種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為什么我一輩子盡忠朝廷,換得的卻是這樣的下場!」
爹的眼神渙散,嘴裏不斷重復相同的話,一切言行倣如當年重現。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責,更不想爹擔憂驚慌,這不該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運無可抵擋,當妃子是她自個兒的事,那么,就讓她一肩扛下來吧。
「爹,我要當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嬌地搖了搖。「這是我們談家的殊榮,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眾人之上,哪能被選為妃子?哇!原來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妳很歡喜?」
「嗯。」她用力地點頭,綻出最甜美的笑顏。「爹啊,你也要開心呀,以后是國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來也有風了。」
「呵呵,國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嗚嗚。」
「爹呀,你怎么高興得哭了?」她極力克制住衝上眼眶的淚水,仍是嬌笑道:「來喔,小豆子幫你擦眼淚。」
她日日展露新嫁娘的歡喜笑靨,直到迎婚使將她迎上富麗堂皇的輿轎,放下了花團錦簇的紅絲轎簾,她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讓淚水壞了臉上的粧。從今以后,她換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沒有名字的寧妃談氏。
不是早就哭幹眼淚了嗎?為什么心還是這么酸苦,淚水還是這么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淚能流成河,她願隨波而去,再也不要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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