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死人了!天殺的木頭馬!最好跌到陰溝裏摔個四腳朝天!
哈哈!談豆豆停下腳步,無聲地仰天長笑,只要她腦海裏浮現一只可憐的大馬七仰八叉躺在泥濘的水溝裏掙扎哀鳴,她就要大笑特笑!
「娘娘!娘娘!」寶貴害怕極了。平王爺真是太過分了,說什么娘娘不是娘的話,害娘娘氣得發瘋了。
「端木驥很討厭,對不對?」談豆豆振臂疾呼。
「對!」寶貴用力回應。
「端木驥是木頭馬、毒龍潭、赤蛇蝎、大臭蟲、黑心狼,對不對?」
「對!」
「端木驥壞心眼、冷心腸,活該一輩子娶不到老婆,對不對?」
「對!」
吼了幾句,談豆豆的氣消了。她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還要再活五十年呢,沒必要現在就讓那只木頭馬活活氣死。
「咦?我們走到哪裏了?」她張開雙臂,仰望雨后天青的晴空,深深吸了一口爽冽的空氣。
不是走,是跑好嗎?寶貴拿手揉膝蓋,累得再也說不出話來。自娘娘受到平王爺的刺激離開勤政閣后,就像一頭蠻牛似地在皇宮裏亂跑,她只得緊跟在后,大概快將后宮跑上一圈了。
「雅樂軒?」談豆豆轉身瞧了頭上的牌區,蹬地跳上廊階,既好奇又興奮地探進虛掩的門裏。「我沒來過這裏耶。」
只見裏頭好大的寬敞空問,正面大墻繪有飛天仙女圖,一個個神容自在歡喜,姿態曼妙,可惜顏色褪了,失去淩波仙子的飄逸絕美。
墻邊擺放一座編鐘,幾只大鼓,幾個琴座,大概是太過笨重,樂師也就不搬走,擱放在這兒了。
遙想當年,此處歌舞升平,墻上飛仙曼舞,地上歌女競傃,鐘鼓齊鳴,仙樂飄飄,說不盡的當年帝王事,唱不完的后宮旖旎情,可如今人何在?情何在?獨留一座空幽的樓房,憑添蕭索。
談豆豆心生落寞,走到編鐘前面,取下丁字型的小木槌,往青銅甬鐘敲下叮地一聲。
音聲清脆,令人清心愉快。她圓眸綻出光採,舉手再敲,叮當叮叮當叮叮,她很快就抓到了音律,隨著那清越高緲的樂音唱了起來。
「開門郎不至,出門採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軟嗓甜膩,如一道悠悠淌過的流水,輕柔地蕩漾在偌大的雅樂軒裏。
寶貴平日聽慣娘娘撫琴,可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她唱曲,她驚喜地跑到編鐘前,雙拳交握胸前,仰慕地望著多才多藝的娘娘。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談豆豆陡地止住歌聲,笑容凝結,小木槌舉在半空中,清揚的編鐘尾音猶繞梁不絕,似乎還等著接續下一個樂音。
她是孀居的皇太后啊,此刻卻在這邊大唱特唱什么「憶郎、望郎」的靡靡之音,要是教人聽清楚傳了出去,莫不教天下百姓恥笑她了。
她蹲了下來,苦惱地拿手抱住頭顱,心情又是直落谷底。
唉,今天是怎么搞的?思緒起起落落的,怎樣也高昂不起來……不不,不應該再想飛上青天了,而是應該安分地待在專門給老太后住的寧壽宮裏,學著如何將自己的心思撫平成波瀾不起的古井水……
咚!
雄渾的鼓聲震動耳膜,她嚇得彈眺起來,寶貴也嚇得上前抱住編鐘柱子,驚惶地四處張望。
「大風起兮——」沉厚宏亮的男聲響震屋宇,接著又是重重地「咚」一記鼓聲,倣佛是為這句詞加強氣勢;而在鼓聲回蕩之間,一句「雲飛揚!」又高聲揚起,再度伴隨更為強大磅薄的鼓聲,倣佛令人看到了一望無際、風起雲涌的遼闊天地。
大風起兮雲飛揚!心開了!揚起了!她成了飛仙,翱翔在大地之上,穿梭雲彩之間,翩翩起舞……
談豆豆不可思議地望向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擊鼓人。好個平王爺,還會敲鑼打鼓兼朗誦詩書呢。
端木驥照例很不敬地深深凝視她,繼續他的擂鼓吟詩。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雄勁鼓聲接連而來,就像一波又一波掩來的海濤,衝擊得談豆豆幾乎站立不穩。那穩穩握在他大手的兩只鼓槌不單打在鼓面,也打上她的心鼓,令她受到極為強撼的撞擊,渾身血液也為之沸騰:恍惚之間,似是看到一個器宇軒昂的武將,他站在草原上,英姿煥發,威武挺拔,所向披靡,他是三軍之首,是萬民景仰的對象……
等等!萬民景仰的對象應該是阿融,不是這只胡亂竄出的木頭馬吧。
「你、你敲什么鼓!我耳朵痛死了!」她很不客氣地道。
「本王擊鳴戰鼓,是為遠方將士提振士氣。」端木驥勾起微笑。
「最好你的鼓聲可以傳到幾千裏外的昆侖國啦。」談豆豆氣他老喜歡撩撥她的情緒,舉手就指向他道:「前方戰士浴血苦戰,你卻在這裏擊鼓作樂?」
「敢問老祖宗,妳手上拿的兩只棒子是什么?」
「呃……」談豆豆縮回手,不慌不忙將兩只小木槌挂回編鐘架子。是她不好,她對不起前方戰士。
「這場戰事並不怎么辛苦,只是個教戰演練罷了。」端木驥放下鼓槌,悠然踱出腳步,不時抬頭打量寬廣的雅樂軒,神情輕松地道:「若不出本王所料,皇上應該很快就用得上這兒來宴請岳將軍了。」
快打勝仗了?!談豆豆內心狂喜,卻還是故意繃了一張凝重神色,不想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受他所牽引。哼,那豈不稱了他的心!
「不信?」端木驥抬了眉,挑戰意味濃厚地道:「要不要賭上一賭?」
「賭就賭!」談豆豆不甘示弱,這家夥出現就是討人厭。「當然了,我天朝軍隊是必勝無疑,咱賭的是捷報傳回來的時間。」
「三天。」
「啥?」談豆豆猛搖頭。「不可能!十天。」
「老祖宗拿什么做賭注?」端木驥笑咪咪地問。
「你若輸,你任憑老身指婚,不得抗旨。」哼!非得廣求天下悍婦惡女,整治得他奄奄一息沒辦法上早朝不可!
「沒問題。」端木驥回得爽快,一雙黑眸直視她的腰問,凝聲道:「我要妳的香包。」
「你要我的香包做什么?」談豆豆臉蛋一熱,畢竟這是女子貼身之物,沒有隨隨便便給人的道理。
「侄兒家中茅廁穢臭不堪,需得娘娘的香包驅走臭氣。」
「這有什么問題!」談豆豆已經氣無可氣。人家拿到皇太后賞賜之物,莫不供奉為傳家之寶,他竟……「呵!你有十間臭茅廁,老身就賞你十個香包,這才不會讓你渾身臭氣上朝,污了神聖的金鑾殿!」
「侄兒先謝過太后伯母了。」
鹿死誰手仍未知呢!談豆豆昂起下巴,喚回旁觀戰事的寶貴。「寶貴,這裏空氣污濁得很呀,咱回去……」
「捷報!我軍大捷!」一個太監從外頭通道跑了過去,興奮大叫道:「我軍攻下昆侖國的國都,俘了他們的國王了!平王爺在哪兒啊?皇上急著找平王爺!快!分頭去找平王爺傳捷報!」
談豆豆驚訝地回頭,端木驥卻像沒事人似地取下編鐘的小木槌,一張俊臉還是似笑非笑地惹人心煩。
「喂!你根本就是知道捷報,這才跟我打賭嗎?」她質問道。
「不,我不知道。」端木驥微蹲下身,一邊敲著甬鐘不同部位,傾耳凝聽,一邊還能分神說話。「我只是沒想到昆侖國如此不堪一擊,不然剛才打賭的天數就縮短為一天了。」
「可你明明才指示皇帝如何調度糧草,怎么一下子就——」
「娘娘不懂軍機就不要胡亂猜測。軍隊回程也需要糧草。」端木驥愉快地敲起編鐘,幾個高低流暢的樂音立刻串成了曲子。
「啥?!」所以她一開始就入了他的圈套?談豆豆氣得跳腳,很想搬大鼓砸了他那張可惡的神氣馬臉。
「娘娘,願賭服輸。」馬臉又說話了。
談豆豆緊緊攬住了香包。天朝打勝仗是一大喜事,她也不吝惜送出一個香包,可她就是要爭回公道。
「這場打賭不公平,你是小人伎倆,存心捉弄我。」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端木驥竟然唱起曲兒來了。
「平王爺!」太監興匆匆地胞了進來。「原來您在這兒……」
「住口!」談豆豆大叫。
「皇太后?!」太監惶恐不已,立刻跪倒。嗚,他沒看到她呀。
「你起來,沒你的事,回頭到寧壽宮領賞。」談豆豆不願波及無辜,她是叫端木驥住口,不是叫太監住口。
他是故意唱的。她剛才唱的小曲全讓他聽去了,那么他來多久了?皇宮這么大,她隨便亂跑到這兒來,這樣他也能神通廣大地出現?
或者,他是存心跟蹤?
跟蹤她做什么?想找出廢掉太后的罪狀嗎?當王爺的都這么閒嗎?還會敲大鼓振奮人心呢……振奮?他振奮她的心?
她心頭一跳,不自覺往臉上摸去,那灼燙的熱度令她慌張地低下了頭。原來,她聽到他唱曲時,就已經渾身不自在地燥熱了。
蓮子,憐子,當她黯然自憐時,是否亦有人懂得憐她呢?
她臉紅了嗎?為什么臉蛋熱得蒸騰出眼裏的蒙蒙水霧了?
都是端木驥害的啦!想討香包用說的就好,唱什么曲兒嘲笑她的心事!在他眼裏還有沒有她這個皇太后伯母呀!
她扯下香包,本想遞給寶貴交給那匹木頭馬,但心頭鬱積一股莫名且無從發泄的氣惱,幹脆用力扔了出去,轉身大步就走。
弧線拋出,端木驥從編鐘后面飛身而出,長臂一撈,大掌接住。
「謝老祖宗恩典!」他的笑意更濃,眸光也更深了。
第四章
一個月后,龍翔宮,皇帝夜難眠。
「皇帝,老身求你了。」這是倚老賣老的哀兵政策。
「不行。」端木融難得擺出了皇帝威勢。
「阿融,我求求你了,你最孝順娘親了,我好歹也算是你名義上的娘啊。」談豆豆搬出親情攻勢,死纏著端木融不放。
「不行啦!娘娘,朕也求求妳了,嗚!」端木融簡直快哭出來了。「要是讓我的王爺王兄知道了,他就要廢掉我的帝位了。」
「你們不說誰知道!而且在這種大典上眼睛都不能亂瞄的,他絕不會看到的。」談豆豆拍胸脯保證,柳眉倒豎,豪氣幹雲地道:「再說他要敢廢你,老身就先廢了他。」
「娘娘啊,這還是不行,再說也得顧慮娘娘的安危……」
「阿順公公,快!」談豆豆直接找到目標人物,興奮地道:「咱倆差不多身材,你快將衣服扒下來。」
「嗚嗚,太后娘娘,您這是要了小的人頭啊!」隨侍皇帝的小太監阿順哭哭啼啼的,扯緊了衣襟不給扒。「平王爺那么兇!」
「再兇也兇不過老身,你們別怕他。好了,就這么說定了。」
「嗚,萬歲爺啊!」阿順一跤跪倒,扯著皇帝的袍襬,哀號道:「如果平王爺斬了小的,小的鬥膽要求,請您一定得為小的上一炷香,這也不枉小的服侍萬歲爺一場了。」
「嗚嗚,阿順,朕不會忘記你的!」端木融仰天長嘆,悲切地揮淚道:「說不定朕會比你先走一步,等著你過去服侍朕了。」
「嗚哇!」主仆倆抱頭痛哭。
說得好像是真的一樣!談豆豆只能目瞪口呆看著流有端木家搞怪血統的阿融,這孩子……深藏不露!
明明是一件大好喜事,卻被他們演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似地。
就算讓端木驥發現了又如何?他會有他的處罰對策,但絕對不至於殺人或廢帝。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很明白這人雖然表面狂妄得令人發指,可實際底子卻是處處遵循法統和禮制,再古板不過了。
而且……她竟有一種期待他發現的渴望,然后見他氣得臉孔發青,用那冷冷的聲調跟她說理、鬥嘴,她再用力反駁回去,駁到他無話可說,只能心悅誠服,無比崇敬地盛讚天朝皇太后聰明睿智勇敢無敵……
「哈哈!」她雙手叉腰,志得意滿,總算可以扳回一城了。
「咦?」端木融和阿順發現太后「演」得比他們還精採。
「阿融,你長大了。」談豆豆恢復正常,拿手掌比著端木融的頭頂,感性地道:「去年才跟我一樣高,這會兒已經高我半個頭了,也越來越有皇帝的威嚴了。管姐姐每回提到你,都要開心地抹帕子,還不敢相信你竟然當皇帝了呢。」
「娘……」端木融想到委屈了半輩子的娘親,眼眶不覺紅了。
「可惜我們女人不能去那種場面,其實管姐姐很想看你神氣的樣子,她既然不能親自到現場,那就由我幫她瞧瞧,回去轉述給她聽了。」
「朕也可以說給母后聽。」
「那可不一樣。多一個人說說你的神氣不是很好嗎?讓你母后聽了高興,就算作夢也會笑,這樣子才能身體康泰、長命百歲啊。」
「這……」他可以不當皇帝,只希望娘親能開心。
端木融還在猶豫,卻見太后娘娘已經跑去追阿順扒衣服了。
天哪!娘娘是勢在必得了。他是不怕王兄廢他啦,但是冷面王兄鐵定會叫他看不完奏章兜著走了。
啊嗚!為啥娘娘總是要去招惹王兄啊。
午門,凱旋受俘大典。
談豆豆努力抑下興奮得快飛起來的心情,端正肅立,執穩手裏的拂塵,還刻意拿拂塵尾巴遮住半張小臉,認真地扮演隨侍皇帝的宦官角色。
她所站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好了,皇帝坐著,她站在他身后,還可以比阿融看得更遠、更闊呢。
廣大的午門廣場前,已是密密麻麻站滿了各式皇室儀仗,五彩旗幡隨風招展,獵獵有聲,將士鏜甲熠熠生輝,馬匹雄壯,軍容威武,充分展現出天朝的強盛軍威。
百官按品站立,談豆豆瞄了過去,爹照樣讓胖胖的周大人給擋住了,她看著爹露出來的官帽一角,逸出了孺慕的甜笑。
視線往前拉,端木驥就站在前方左列第二個位置,站第一的是他爹端木行健;老人家半瞇著眼,嘴巴一呼一呼地吹著胡子,而那匹木頭馬卻如老僧入定,目光沉斂,靜靜地等候典禮開始。
他真是鶴立雞群啊!一樣是日頭照大地,為什么他朝服胸前的繡金麒鱗就特別地閃閃發光,映得他那張線條深刻的臉孔格外醒目呢?
她仔細打量他的神情。那雙眼眸不笑時,看起來就是若有所思,深沉得令人難以捉摸;笑起來時,卻又老是似笑非笑,不知他是開心還是生氣,老姦巨猾得更教人猜不透。
也難怪臣子們怕他了。嘿!他們怕,她可不怕。同樣是人,他只是腦袋好些、出身好些、身形大些,難不成他還有本事將她吞了……
嚇!她藏在拂塵尾巴后面的笑容僵住,那匹木頭馬倣佛察覺她的注視,竟然往這邊看來了。
四目相對,她看到他眼裏陡起的訝異,正得意嚇到了他,可才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見他眸光轉為深邃,倏忽變成幽沉得不見底的毒龍潭了。
前頭的阿融肩膀抖了一下,她立刻用力往他瞪了回去。
亂瞄什么!瞧你嚇到皇帝了。她皺起眉頭,以目示意。
端木驥嘴角揚起,眼裏有笑,竟舉手拿袖子學她遮起半邊臉蛋。
呵!大男人學什么猶抱琵琶半遮面啊。談豆豆沒料到他竟敢在這種隆重大典上開玩笑,氣得將整只拂塵擋住臉,眼不見為凈。
她就是想看熱鬧,怎樣?!她就不信他敢當場揪她回宮!
就在此時,鼓聲震天,號角齊鳴,司禮官大聲喊道:「獻上戰俘!」
談豆豆立即站好,眼珠子還是禁不住瞟向端木驥,只見他又站得筆直,目不斜視;而他旁邊的端木行健也猛然醒轉,不再打瞌睡了。
兩名將官牽來一名神情驚惶的黑臉短頸銅鈴眼朝天鼻矮漢,站定在皇帝的面前,再一扯係在黑臉矮漢脖子上的白絲帶,喝道:「跪!」
黑臉矮漢早就渾身發抖,被這一聲雷吼震得雙腳直打顫,咚地就跪了下來,雙掌匍匐在地,完全不敢抬頭。
談豆豆用力捏緊拂塵,一股火氣往上冒。這個人就是膽敢跟她求婚的昆侖國國王?呵!也不瞧瞧自己的尊容和本事!以為天朝是小太后小皇帝就很好欺負嗎?沒多少斤兩也敢以卵擊石!可別忘了咱天朝還有一個英明神武、國之棟梁的平王爺呢……
嗟!怎又扯到他了。她心虛地瞄向端木驥,好像太抬舉他了吧。
司禮官大念特念昆侖國廢王的罪狀,念得越多,那黑臉矮漢臉色就越白,待罪狀一一數落完畢,全場數萬人鴉雀無聲,全將目光焦點放在他們的皇帝身上。
端木融神情肅穆,以堅定威嚴的聲音問道:「昆侖廢王,朕問你,你挑起戰端,破壞兩國和平,該當何罪?」
「嗚,嗚……」黑臉矮漢整個人都快趴平地上了。
「無用蠢物!」端木融袍袖一揮,大喝一聲:「拿下!」
「拿下!」兩名將官跟著附和大喊。
「拿下!」文武百官也齊聲大喊。
「拿下!拿下!」聲浪一波接一波,從前面傳到后面,由中間傳往旁邊,不到片刻,整個午門前已是一片激昂震耳的拿下之聲。
「拿下!拿下!拿下!」談豆豆感受到這股高亢壯盛的氣氛,也跟著雄赳赳、氣昂昂地大喊,反正小太監的聲音本來就像女聲,夾雜在軍七們響雷般的雄壯吼聲裏,誰也聽不到……
哇嚇!毒龍潭竟又往她這邊看來了。他聽到了嗎?不可能!然而端木行健見他兒子老往這邊看,竟也好奇地轉著兩只老眼,骨碌碌地胡亂搜尋。
談豆豆只好拿拂塵擋住嘴巴,再不甘心地咕噥兩聲拿下。
在群情激動的拿下之聲中,兩名將官拖走軟趴趴的昆侖廢王,隨后一列奇裝異服的人士進來,恭敬地下跪拜見。
「臣昆侖國王叩見天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端木融氣度沉穩地道。
接下來,昆侖國新王開始痛陳廢王如何荒淫無道,又如何不顧群臣反對與天朝為敵,再懇請天朝皇上念及百姓無辜,如今昆侖國在新王領導之下,願永世臣服天朝,年年進貢,絕無二心……
談豆豆望著阿融的背影,記下了這歷史性的一刻。瞧他坐得多穩啊,儼然已是泱泱大國天子的氣勢:再聽聽他堅定有力的聲音,誰敢相信這只是一位十六歲的少年呀……當然了,從未經歷如此場面的他,也是花了好幾天工夫反復演練,拿可憐的阿順公公當戰俘,經由「明師」在旁指導,如今才能表現出如此穩重威嚴的氣度。
哼,這個「明師」當然又是那匹馬了。瞧他涼涼地站著,意態悠閒,而阿融的龍袍都溼透背部了——她忽然明白了,聰明如他者,何必親自坐上這把龍椅呢,累死人了,不如下面涼快作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昆侖國王的喊聲喚回了她的注意力。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和將士也一齊高喊道:「天朝萬歲萬歲萬萬歲!」
端木融站起身,接受萬民朝拜,整個廣場的氣氛為之沸騰,萬歲之聲不絕於耳,響徹雲霄;這也是天朝新帝即位以來,第一回在公開場合露面,加上打了勝仗的加持,更讓皇帝的地位顯得無比榮耀尊崇。
談豆豆感動得熱淚盈眶。阿融不用再演,他站在那兒,身穿龍袍,君臨天下,無庸置疑地,他就是萬民景仰、四海歸心的天朝大皇帝。
這場弘揚國威的凱旋受俘大典安排得好啊——嗟,又是端木驥精心策劃的傑作!他果然是個很上道的輔政王爺喔。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朝萬歲萬歲萬萬歲!」
談豆豆才不管那雙一直看過來的毒龍潭,忘形地大喊特喊了。
就知道端木驥不會輕易放過她。
一個張牙舞爪的龍頭大鎖挂上了禦書房藏書樓大門,分毫撼搖不動,談豆豆只能很用力、很用力地瞪住那鎖,然后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真的沒有鑰匙?」她盡量平和地問道。
「啟奏太后娘娘,鑰匙在平王爺那兒。」太監已是抖個不停。不關他的事啊。「平王爺收走小的鑰匙,小的說太后要……」
「知道了。」談豆豆轉身就走。
「咦?」太監倒有些驚訝皇太后這么簡單就放過他了,以前只要他開門慢了些,她就會催得好像火燒眉毛似地,可現在卻……走了?!
談豆豆鎮定地走出禦書房大院外;爹和阿融還在東閣上課,她不能吵到他們;端木驥和大臣們在勤政閣商議要事,她是通情達理的老人家,也不會過去幹擾政務。
噯!她真是要佩服自己了。后宮有幸,她是一個多么溫婉端莊、修養到家的皇太后啊……可恨哪!她捏緊了手掌,好你個蛇蝎心腸的老姦狐狸端木驥,他不提也不問她為何會出現在受俘大典,如今竟然使陰的了?!
「娘娘,怎么出來了?」在外頭等待的寶貴很詫異。
「寶貴,別看棋譜了。來,咱們賞蓮。」
「喔。」寶貴還是很疑惑,娘娘一天不看書就會睡不著覺的。
「哇,這兒的蓮花真漂亮。」談豆豆的目光立刻讓一池子的蓮花所吸引,興奮喊道:「來來!喊人移幾盆到寧壽宮去。」
才是春光燦爛,這裏已如盛夏,蓮花開放,形形色色,亭亭凈直,細長的綠桿撐出碩大嬌柔的花朵,這兒是粉紫掐白,那邊是嫩紅帶綠,蓮葉田田,蓮蓬並蒂,擠得一個石砌的蓮花池塘熱鬧極了。
談豆豆很難得地吹毛求疵;她剔去了太監搬來的鎏金銅缸,而是選了素雅的青花陶缸,再要求太監們小心移植,搬到寧壽宮。
忙了好一會兒,總算見到禦書房走出她想見的人,這也是她每日刻意等待、企圖在深宮裏重溫親情的唯一機會。
「爹,你們上完課了。」談豆豆開心地迎上前,照例拉拉父親的袖子撒嬌,卻見到了一位貴客。「咦!定王爺?」
端木融笑著解釋道:「皇叔聽說師傅教得好,所以今天過來旁聽。」
「老臣問候太后安好。」老王爺端木行健年紀大,禮數還是很周到。
「定王爺免禮。」雖然應該敬老尊賢,可是見到這位養出端木驥的老爹,談豆豆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而且……他沒事來幹嘛,也想嚇爹嗎?
「談師傅真是好學問,不愧是當年寫得好策論的狀元郎啊。」端木行健推崇地拱手道:「老王今天真是獲益良多了。」
「定王爺好說。」談圖禹神採奕奕,回禮道:「老臣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不足挂齒。還是平王爺一鳴驚人高中狀元,王爺二子三子也分任朝廷要職,這才是王爺教養有方啊。」
「說到教養有方,莫過談大人了。談太后勤儉端莊、賢淑文靜……」
嘔!談豆豆再聽兩個老人互相標榜兒女下去,她就會喪失今天午飯的胃口了;看來老王爺對父親沒有惡意,而且兩人互動良好,那么……嘿嘿……
「定王爺。」她開門見山地損道:「聽說你家長子不聽話跑去考狀元,結果狀元頭啣被摘了,還被先帝罰閉門思過三個月?」
「是啊。」端木行健坦承不諱。「這該死的不肖子,朝廷明文規定,皇室子弟不得應考科舉,他竟然化名應試,還佔了人家狀元的名額。」
「唉,真是不該啊。」談豆豆樂得繼續損下去:「定王爺,這就是你沒教好這孩子,所以越發讓他得意忘形了。」
「沒辦法,老臣教不動他呀。」端木行健一副無奈至極的表情。「老臣長子八歲就將定王府的書籍全看過了,十二歲閱完禦書房的歷代藏書,十三歲搏熊,十四歲殺虎,十五著書立論,十六歲中狀元,十七歲帶兵打仗……」他越說胡子翹得越高,神色也越得意。
「咳!」談豆豆故意咳嗽一聲,阻止老人家繼續賣他家的瓜。
真是一家狂人啊!端木驥的狂傲不是沒有原因的。
「小豆子,是著了風寒嗎?」談圖禹卻讓那聲咳嗽給慌了。
「爹,我很好,你不要擔心。」談豆豆心疼地道:「你上完早朝還得幫皇上上課,也是累了,那該死的平王爺,應該免你上朝的……」
「那就請皇上恩準師傅免上早朝吧。」期待已久的涼涼聲音終於出現。
「好!」端木融得了指令,很高興地道:「師傅,您明天起就不用早起上朝了,等上課時候再過來禦書房即可;另外,師傅教朕讀書很辛苦,以后在皇城行走就坐轎子吧。」多加這一條,王兄應該不會見怪吧?
「謝皇上恩典,謝平王爺。」談圖禹趕緊拜揖了下去。
「爹,你謝平王爺做什么?」談豆豆急忙扶住了爹,故意不看已經來到身邊的端木驥。「是他不懂得體恤老臣子的辛勞,還得我提醒他呢。」
「多謝老祖宗的教誨。」端木驥笑意很深,揖道:「臣亦深感老祖宗年老力衰,又得忙碌后宮事務,為顧念老祖宗的鳳體安康,所以鎖起藏書樓,請老祖宗莫再奔波往返,沒事就在寧壽宮歇著吧。」
「你!」一句句老祖宗,聽起來誠意十足,實際上就是不讓她進去,談豆豆火大了,喊道:「我要你開門!」
「請太后回宮安歇。」
「你沒有權力不開藏書樓。」談豆豆冷著臉,轉頭道:「皇帝,跟平王爺拿鑰匙,以后這禦書房歸你管。」
「啊,這個……呃,王兄,那個……」端木融很想幫娘娘說情,可是一見到板起臉孔的王兄,腦袋就忽然變成一片空白了。
「太后淘氣,請皇上不要一起淘氣。」端木驥冷冷地道。
「是。」端木融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哪一樁,只得乖乖低頭。
「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啊?」老王爺和談圖禹面面相覷。
「七天。」端木驥望著小太后氣鼓鼓的粉頰,不覺嘴角上揚。「藏書樓整理書籍,灑藥除蟲,請太后娘娘止步,七天后再來。」
「這會兒又除什么蟲……」談豆豆識趣地閉了嘴,他又給她臺階下了。
畢竟太后喬裝太監這事過於離經叛道,受俘大典熱情過后,她縱有滿腔非去不可的理由,也說不出來了;她不願連累阿融和阿順公公受到端木驥的「荼毒」,更不想驚嚇父親。
「呵!你還當我非進藏書樓不可嗎?」她俯身輕撫移置水缸的蓮花,微笑招呼道:「皇帝,你瞧這蓮花很漂亮呢,我將這些花兒搬到寧壽宮去,下午就請管太后過來賞花吧。」
「好啊,朕陪母后過去——」
「好端端的蓮花養在水池裏,老祖宗做什么移到寧壽宮去?」就是有人愛殺風景,皇帝說話都敢打斷。
「這水池是用來防止禦書房定水用的,可卻密密麻麻長了一堆蓮花,水都看不見了,老身搬開幾株,才能讓人瞧著這是水池。」
「任誰瞧著都知道這是水池。」端木驥聲音涼得很。
「唉,平王爺只知政事,卻是不解老身勤儉持家的用心啊。」談豆豆慨嘆道:「蓮花可賞可泡茶,蓮葉可用,蓮子蓮藕可食,整株都是寶,要怎么用就怎么用,老身廣為培植,還可以為后宮節省不少開支呢。」
「這是專門用來觀賞的白蓮花,不產藕和子,不能拿來吃的。」
這他也知道!談豆豆確實不知這株蓮花的品種,但她不想露短,幹脆瞪了眼嚷道:「反正老身就要搬回去,難道平王爺連老身這一點點怡情養性的樂趣也要剝奪?」
「不敢。」端木驥十分恭敬地道:「老祖宗近來「安分守己」,不再垂簾聽政「幹預政事」,如今又找到了生活目標,臣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敢剝奪老祖宗的一點點樂趣呢?」
「呵,老身不垂簾聽政,是相信有人很喜歡當一個這也管那也管的沒事忙王爺,沒空欺負咱皇帝。」談豆豆道出了她的信任,卻也順便刺他一刺。「怎樣呀?平王爺,想不想告老退隱,陪老身賞蓮養花啊?」
「父王,換你輔政如何?」端木驥轉頭問道。
「嚇!你這不肖子,不要拖老父下水。」端木行健立刻賞他白眼。
「老祖宗,您也看到了。」端木驥擺出一張無辜至極的俊顏。「非臣不願,是臣不能啊。」
「皇帝!」談豆豆真是受夠他家父子了,只好把期望放在未來,愷切地訓勉道:「現在情勢比人弱沒關係,你要加倍努力,跟平王爺多學著點,將他的本事全部學過來,以后再一腳踢他下去。」
「唔……」端木融苦著臉,這教他要如何回應啊。
談豆豆自顧自繼續指揮太監搬移蓮花,端木驥則是雙手叉在胸前,站在水池前面擋路,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意,頗感興味地瞧著那個故意對他視而不見的忙碌小身子。
「他們兩個見面都這樣子吵嗎?」端木行健悄悄地問。
「是的。」談圖禹已經漸漸適應了,拿起帕子抹汗道:「每回上完課,娘娘正好從藏書樓看書出來,王爺也會過來,一見面總要拌嘴的。」
「我家阿驥過來幹嘛?」端木行健瞧著兒子的神色,笑道:「成日在宮裏晃蕩,老是不回家吃飯,我都以為他迷上哪一個宮女了呢。」
「他是過來關心皇上的課業進度……」談圖禹帕子抹到一半,突然冷汗冒個沒完沒了,驚道:「可他從來沒問過皇上的課業,只是和娘娘吵架,難道……他真的想廢掉娘娘……」
「談大人放心,本王跟你保證,我家阿驥絕不會廢掉太后。」端木行健拍拍老人家的肩頭,給予膽小的談大人鼓舞和信心。
可是拍著拍著,老王爺的手卻漸漸地無力了,一顆心也忐忑了。
知子莫若父,他好像知道那個「宮女」是誰了。
天哪!這個逆天行道的不肖子啊。
唉!真是煩悶的后宮生活。
雖然談豆豆要為后宮的食衣住行各項雜務操心,也得用心養活蓮花不讓端木驥看笑話,但一想到那匹可惡的木頭馬膽敢罰她「禁足」七天不能進入藏書樓,她就非得找個東西泄憤不可。
「笨馬!糊涂馬!雜毛馬!這是誰找來的駑鈍劣馬啊?!」
宮廷騎射場上,皇帝好不容易學會騎馬,特地請來兩宮太后欣賞他的馬上英姿,可是皇太后似乎不怎么領情,才牽上馬匹,便是一陣惡評。
「這馬不好嗎?」管太后有些心慌。「那皇帝騎起來安全嗎?」
「母后您別擔心,兒臣的騎術練得很熟了,可是娘娘她……」端木融望向敬愛的娘娘,神情有些受傷。
「喔,皇帝別誤會,我是在說那匹馬。」談豆豆遙指騎射場邊上,正在閒閒牽馬散步的端木驥。奇怪了,走到哪裏都會看到他!
「是王兄?不不,是他的馬。」端木融總算明白娘娘是在指桑罵槐了,他好為那匹駿馬叫屈,不得不指正道:「娘娘,那不是雜毛馬。妳瞧牠渾身發亮的黑毛,就脖頸上一道閃電似的白毛,是以命名為奔雷聰。這可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千裏馬,也只有王兄才配擁有這樣的神駒了。」
「果然是什么雞配什么蔥,哼哼。」談豆豆已是氣昏頭了。「寶貴,今天晚膳就傳一道蔥油雞過來吧。」
「雞……驥!」端木融好像看到一只咕咕亂咬的小母雞,忙陪著笑臉,速速離座。「母后,太后,請看朕騎馬了。」
管太后手裏緊緊捏著帕子,關愛之情溢於言表,但她不再開口叮嚀,而是鎮定地看著侍衛扶皇帝上馬。
皇帝拉起韁繩,談豆豆察覺她刻意壓抑的緊張,也就收起情緒,以輕松的語氣道:「管姐姐,妳說阿融是不是長大了?」
「是呀。」管太后的聲音還是有點緊繃,目光在看到馬匹踏出穩定的腳步后終於放松了,笑道:「娘娘妳看,阿融果真會騎馬了。這孩子呀,誰知道一年前還是個沒人理會、在宮裏亂跑、常常給人當作是小太監的皇子啊。」說著說著,她又感傷了。
「管姐姐,別再想以前了。」談豆豆拉了她的手,微笑道:「妳要想想阿融現在是皇帝,妳是太后,將來還會有皇后進宮,妳也可以年年抱皇孫,多開心呀。」說著說著,換她感傷了。
她只能抱別人的孫啊……她不覺望向曾經說她沒當過母親的端木驥,他這時已將奔雷聰拴在木柱上,正抱著手臂觀看皇帝騎馬。
哎呀,不想了。她搖了搖頭,又扯著管太后道:「管姐姐,我將尚食、尚服、尚寢三局歸妳掌理,好不好?」
「嚇!」管太后嚇了好大一跳,拚命搖手道:「娘娘妳是要嚇死我了,我沒念過書,什么都不懂,管不了后宮的。」
「阿融都可以當皇帝了,姐姐怎么不行?」談豆豆一點也不想一手掌控后宮大權,那對她來說是頭痛之事,她極力說服道:「更何況妳是皇帝的生母,由妳來掌理這些日常生活之事是最好不過了,而且妳熟悉了,以后教給阿融的皇后就順心了。」
「這……」管太后有些心動,燒飯縫衣她最拿手了。
想當年,她是禦膳房下頭的小小宮女,人家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晃年華已過,她年近三十,仍然是一個任人差遣的雜役老宮女。有一天黃昏,她正在幫先帝的不知哪個寵妃燉煮安胎湯藥,忽然有人闖了進來,她以為又是哪個大臣在宮裏迷了路,轉過頭,就看到夕陽餘暉映出的黃袍一角,她嚇得不敢抬頭。身穿黃袍的男人不發一語,先是看了湯藥,沸騰的藥水咕嚕咕嚕地冒泡,男人突然抱住了她……
談豆豆見她神色恍惚,刻意笑得更愉快,語氣也更歡欣鼓舞。
「好了,管姐姐,就這樣嘍,以后我可不管那些吃飯睡覺的事了。」
或許,讓管姐姐忙碌些也好,畢竟管姐姐不像她可以看書解悶;阿融只會越來越忙,無法經常陪侍母親,而且管姐姐能夠正式掌握后宮實權,也不教賢妃淑妃她們看輕她了。
「娘娘,謝謝妳。」管太后忽然握了她的手,朝她微笑。
「謝謝?」
「娘娘,我知道妳的用心。」管太后略帶歲月風霜的平庸臉孔透出了一抹了然,既感慨又歡喜地道:「打從妳進宮第一回幫了我和阿融,我就知道妳是一個聰明靈巧的丫頭,我好高興老天給我送來一個好妹妹。噯!可我又覺得可惜,妳是這么好的女孩子家啊……」
談豆豆心一扯,忙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咽下梗在喉中的酸澀感。
管太后又道:「我聽宮中傳說,先帝會選妳為妃,是為了彌補當年談師傅的一樁冤獄……」
「嘎呱!」一聲奇異的叫聲自空中傳來。
兩個女人一邊談話,一邊仍將視線放在縱情馳騁騎射場上的皇帝,只見雲端突然衝下一只大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啄向皇帝的馬匹。
「啊!」端木融急忙拉起韁繩,卻未能遏止馬匹避開大鷹的攻擊。
四名驍勇健壯的侍衛一直跟在皇帝前后左左陪伴騎馬,一見大鷹攻來,有的立刻揮手趕鷹,有的立刻去扯轡口,還有的要跳上去保護皇帝,然而馬匹受到驚嚇,長聲嘶鳴,人立而起,隨之發狂地胡亂蹦跳,饒是四名侍衛武功再怎么高強,也近身不了那匹瘋馬。
更令人驚懼的是大鷹盤旋不去,好似跟那匹馬有仇,一再地飛近啄咬,馬匹則是不斷搖頭嘶叫,企圖躲避,端木融怎樣也控制不了馬匹,只能任牠四足狂眺,暴躁地在騎射場橫衝直撞。
場邊的侍衛和馬夫慌張地拿刀動棍,卻是不知如何去救皇帝。
「阿融!」管太后驚駭地站起,渾身劇烈發抖。
「死禿鷹!」談豆豆又氣又懼,抓起身邊的東西就扔了出去。
那只大鷹身形一滯,又長又大的翅膀想要拍起,卻是欲振乏力,鷹眼失了銳氣,碰地一聲,掉落地面。
可是馬匹還載著皇帝亂跑,場邊一片哭喊驚叫,黃沙茫茫中,突見一個高大穩健的人形站在場中,眼見他就要被瘋馬的亂蹄踢中了。
談豆豆一顆心已經快要跳出胸腔。阿融危險啊!端木驥更危險啊!他以為自己是良驥,就制伏得了那匹瘋馬嗎?他是不要命了!
「皇上,跳!」端木驥直直迎上發狂的馬,威喝大喊。
端木融正抱緊了馬脖子,不讓自己被甩下來,一聽王兄的指令,想也不想,雙腳便滑出馬蹬,放開雙手,任身子「跳」了下來。
與其說跳,不如說他是栽了下來。端木驥立刻矮下身形,長臂攫住皇帝,飛快一個打滾,堪堪避過馬蹄,也因為皇帝跳下之猛,加上躲避之勢極為勁疾,他收勢不住,隨即又抱著皇帝在黃沙中打了好幾個滾。
咻!飛箭射出,直接命中瘋馬,可憐的馬匹哀鳴一聲,倒地不起。
「皇上啊!」侍衛和太監立刻奔了過去,七手八腳「救」皇上。
端木融讓侍衛扶了起來,滿臉的塵沙,手腳猶因方才的驚險而微微顫抖,但他立刻拂開阿順遞上來的手巾,往朝他顫危危走來的管太后跪下。
「母后!兒臣不孝,讓母后擔心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管太后淚流滿面,不住地輕撫他淩亂的頭發。
「快端來熱湯,侍奉太后休息。」端木融起身,一邊吩咐宮女,一邊親自扶母親回到座位坐了下來,這才讓太監為他拂去身上塵土。
談豆豆一直沒有離開位置,因為她知道阿融會沒事;明眼人都看得出,端木驥的身手極好,他一雙健臂緊緊將皇帝護在懷裏,馬蹄會踩到的是他的身體,翻滾地上和碎石摩擦而過的也是他的血肉之軀……天!他扯破的袖子怎地臟臟紅紅的?!
這時端木驥已走到跟前,跪下叩頭道:「臣救駕來遲,讓皇上太后受驚了,乞請皇上降罪。」
騎射場所有的侍衛和馬夫也紛紛跪落,一個個不敢抬頭。
「平王爺,快起身。」端木融立刻扶起王兄,緊緊握住那雙救他的大掌,感激地道:「是你救了朕,朕不怪罪,謝謝你!」
「這是臣應該做的,請皇上不要客氣。」端木驥語氣平板,竟不忘借機擺出輔政王爺的臉色。「皇上的騎術和膽識進步了,很好。」
「平王爺受傷了。」談豆豆顫抖地遞出她的繡花帕子。
「啊!王兄!」端木融這才驚覺自己竟摸著王兄手臂的傷處,忙抓來帖子按住傷口,喊道:「快傳太醫!」
「一點小傷不算什么。」端木驥輕輕撥開皇帝的手,自個兒按住帕子,一雙冷眼卻轉向了小太后,冷冷地道:「太后娘娘,妳桃子打鷹的神技跟妳父親的銀子打人一樣厲害,可妳有沒有想過,萬一在混亂之中,打到了皇上怎么辦?」
「我想打誰就打誰,不會打錯的!」談豆豆急道。
「原來那只鷹……」端木融詫異地望向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大鷹。
「臣還請皇太后莫要逞一時之勇,因而傷害皇上造成憾事。」端木驥的聲音還是冷得像是冰塊,一點也不像此刻的夏日。
他救皇帝受了傷,談豆豆不想和他爭辯,可十只指頭卻扯緊了。他講得那么嚴重,好像她十惡不赦似;他能救皇帝,她就不能救嗎?!
「呃。」端木融試著緩和氣氛。「王兄也該休息了,朕請……」
「端木總管出來!」端木驥又吼道。
「王爺找我有事?」跪在前頭的一個年輕人爬了起來,他手上拎著一把弓,俊美的輪廓有些神似端木驥,正是定王爺的三子端木騮。
端木驥不管兄弟親情,怒視道:「你身為上駟院的禦馬總管,怎能讓皇上騎這種受不起驚嚇的馬匹?還有,馬匹的鬃毛和臉上色塊酷似鳥雀,因而讓老鷹誤以為是食餌,這點你也沒注意!」
跪著的馬夫差點要膜拜下去,莫怪人家稱讚平王爺英明神武了。
「王兄,你不要怪三哥。」端木融趕忙排解。「他教朕騎術,也教過朕如何在馬匹突然不受控制時的自保之道。你看,他也射死瘋馬了。」
「該罰的還是得罰。」端木驥冷著臉,高聲道:「本王以輔政王爺下令,禦馬總管端木騮有違職守,罰俸半年。」
「臣謝恩。」端木騮淡淡地拜揖道。
「大家都起來吧。」端木融趕緊插嘴。王兄很不高興啊,發生這種意外,他真的不想怪任何人……「啊!太醫來了,王兄你快給他看。」
「區區小傷,不勞太醫。」端木驥轉身就走。
「平王爺。」談豆豆喚住他。「你還是讓太醫瞧瞧,這裏沙石多,最好清理一下傷口……」
「臣用水衝洗就成了。」端木驥頭也下回,左手猶按在右手傷處,突然他揭起帕子,垂下左手,指頭松開,任那繡花帕子飄飛地面。
走了!談豆豆眼睜睜看著帕子掉落塵土,一顆心也像是被人棄擲在地,剎那間竟是令她好生難堪。
兇什么!她也是擔心他的傷勢啊!阿融有那么多人關照服侍,他卻一人冒險救駕還受傷血流不止,她不擔心,皇帝也擔心呀。走這么急是怎樣?呵!原來是去安撫他的愛馬啊。
還是他家裏有美妾,他趕著騎馬回去讓她包扎撫慰一番?
是沙子進了眼吧,她閉上眼,讓那莫名的酸澀感覺吞下肚腹。
端木融喚她幾聲,見她失了神,只好先扶著管太后回宮去了。
「心浮氣躁啊。」端木騮站在她的身邊,瞧著他大哥牽馬離去的背影,似是自言自語地笑道:「他的奔雷聰發情了,鬧了好幾天的脾氣,大哥牽來這邊找母馬配對,卻是找不到合意的。什么一定要相當對等的品種,又什么毛色要亮、眼神要精,還什么牙好聲壯、日行百裏。哼!要有這等好馬,我早獻給皇上了,還輪得到他挑給奔雷聰當老婆。」
「咦?」看來此人很值得一談,談豆豆睜開眼,問道:「你被他罰了俸,很不痛快?」
「罰就罰,反正我吃父王的,不差這么一點點俸祿。」
「聽說他沒有自己的王爺府邸,還是跟老王爺住在一起,那他的愛妾也吃你父王的了?」談豆豆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顯露出酸意。
「哈哈!」端木騮笑聲爽朗。「太后娘娘,他的愛妾就是咱天朝啊。」
「哦?」
「他愛咱天朝愛到骨子裏了,還牽連我和二哥出來為他效犬馬之勞。」端木騮指向前頭的雄偉宮闕,笑意俊朗,自嘲道:「我二哥負責守皇宮,是看門狗;而養馬、照顧馬的就是我,這不是犬馬之勞嗎?」
談豆豆想到宮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端木驊,不覺噗哧一笑。
很久以前,她就聽說定王府有三匹馬:端木驥、端木驊、端木騮,三兄弟各具長才,皇室子弟無人可及,甚至天下能人勇士亦瞠乎其后,如今有他們齊心保護皇帝,衛護天朝,她著實感到放心。
「你是端木騮?」這位濃眉大眼的三弟比起端木驥來,實在是隨和開朗多了。談豆豆看到他手裏拿的弓,頓悟道:「其實剛剛就算平王爺不出手,你也會想辦法救皇上的?」
「當然了。我們就這么一位寶貝的阿融堂弟,一定得好好愛護他。」端木騮將雕花竹弓轉溜了一圈,背到肩頭,手一攤,無可奈何地笑道:「可我大哥太愛表現了,兄友弟恭嘛,我只好讓他當英雄嘍。」
「你那一箭射得很好,你也是英雄。」談豆豆捏了一把冷汗,幸好那及時的一箭,不然端木驥不被馬踏死也斷了好幾根骨頭了。
「娘娘過獎了。」端木騮拱手笑道:「妳那一記打鳥功夫忒精準,阿騮佩服極了。不過呢,我大哥不太高興妳搶去他打鷹的機會。」
「哼,他什么都要爭功表現,以為任何事都非他不可嗎?」
「非也非也。」端木騮豎著食指搖了搖。「娘娘投石打鷹,應該跟阿騮對自己的箭術一樣,有十足十的把握不會打中皇上。可萬一打到了鷹,鷹卻不昏呢?那鷹是不是會惱羞成怒,反過來攻擊娘娘?」
「就算如此,我也不用他救。」談豆豆口氣很硬。
但她心頭的一角卻變得酸酸的、軟軟的。端木驥罵她是擔心她?
眼前倣佛出現一只兇猛的大鷹,揚拍翅膀朝她飛來,她嚇得發足狂奔,突然前面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大喊:「老祖宗,跳!」她雙腳彈起,噗一聲,就跳進了他的懷裏……
嗟!呸!啐!天塌了,水倒流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端木驥在意她?!嚇哈!她寧可讓老鷹抓走,也不給他救!
「阿騮,你家茅廁還需要香包嗎?」她杏眼圓睜,雙手叉腰,將滿腔羞惱嚷了出來。「老身再賞賜幾個下去,嘉勉你大哥今天的功勞。」
「什么香包?」望著好像有點抓狂的小太后,端木騮「恭敬」地退后三尺,解釋道:「我家茅房半日就得清理一遍,灑清水,鋪花瓣,點熏香,否則我父王在裏頭一卷在握,虎子一坐就是半個時辰,還得備上文房四寶供他老人家詩興大發時所用,裏頭並不用香包的。」
「啥?」談豆豆大驚。
那她的香包哪裏去了?莫下是讓端木驥扔進茅坑裏去了?!
氣死了!她望向騎射場,只見塵沙漫揚,數名馬夫和廄丁正在善后,遠遠的那端早已不見了端木驥和他的奔雷聰。
好樣的木頭馬!人不在還能氣得她直想繞著騎射場亂跑!
「娘娘啊!」寶貴扯住她的衣角,很明白太后接下來的舉動。嗚,娘娘想跑無所謂,可她站了老半天,腳酸了,是沒辦法陪跑了。
談豆豆感到寶貴的抗拒力量,只好很用力地深吸一口氣……這也是她讓端木驥氣到腦門充血時,除了努力鬥嘴鬥到贏之外的排解之道。
呵!奇怪了,為什么她的情緒要受他左右呢?
「沒事了,老身回宮了。」
「臣恭送皇太后。」端木騮不敢怠慢,送定貴客。
騎射場恢復平靜,午后日頭斜向西邊宮墻,大風吹起,一塊被遺忘的繡花帕子翻呀滾的,不知被吹到哪兒去了。
第五章
初秋,微涼清風吹拂,令人身心舒暢,端木驥站在熙華門前,卻是心煩意亂,竟不知是進還是不進。
進了此門,穿過回廊,走上碎石甬道,便是禦書房;不進此門,沿宮巷往前走,拐個彎,便出了皇城,回家去見老是叨念丟了大兒子的爹娘。
今日事已畢,他日日教導皇上批閱奏章,也日日看著皇上進步,他應該感到寬心,也應是放松心神的時候了,可為什么他還是覺得煩躁,好像有什么事該做而未做呢?
所向無敵的平王爺竟然無所適從?不,這不是他的作風。
端木驥睨視偷偷瞧他徘徊的侍衛一眼,很滿意地看到那侍衛慌張地垂下眼,手中槍戟輕輕抖動著,這才大跨步走進熙華門。
他也很久沒去豆小太后了——逗?還是鬥?豆豆?鬥豆?逗豆?他勾起嘴角,前方花圃盛開的海棠也倣佛笑容燦爛。呵,誰教談大人給女兒取了這么一個激起他旺盛「鬥」志的名字,怪不得他呀。
這時的她,應該還在藏書樓看書。自從他不再限定她進出藏書樓的時間后,她幾乎是整個下午都窩在裏頭,直到天黑了,不得不離開為止。
當太監冒著冷汗趕人時,她是不是又鼓起了紅撲撲的圓臉,微微翹著小嘴,不甘心地碰碰碰跳下樓梯,一雙大眼眨呀眨的,猶不舍地回頭望向書架,清靈的眸底聚起了一汪盈盈湖水……那是唱完曲兒的落寞惆帳,也是騎射場邊的擔憂心慌……
他停佇在禦書房前的蓮花池,視線凝定蓮葉間滾動的水珠。
水珠顆顆晶瑩,葉片承載不住,很快就滴落水面,濺起圈圈漣漪,一只烏龜爬動四腳遊過,劃破了蕩過心湖的浪紋。
「大哥,又兩株新植的九曲蓮被移走了。」端木驊出現在他身邊。
「她還真的養出興趣來了。」端木驥沒有轉頭,只是望著那只不知世事的悠哉烏龜。「聽說最近宮中常常吃蓮藕,皇上下午就喝了蓮子湯。」
「既然投其所好,為什么不直接進獻到人家的宮裏?」端木驊板著一張跟他大哥有得比的冷臉孔,很下悅地道:「還要我半夜摸黑偷栽花!我可是禁衛罩統領,不是花匠。」
「秋天了,蓮花大概不開花了,不會再勞煩你了。」
「我要忍受你到什么時候啊!」端木驊語氣強硬,表情卻是莫可奈何極了。「阿騮被罰俸,我要做苦工,到底你還是不是我們的大哥?」
「很不幸的,我正是你們的大哥。」端木驥笑意盎然。
「快天黑了,今晚我值勤。」端木驊瞪眼,直接趕人。「你要嘛快快出宮門,還是要我送幾塊面餅到勤政閣去?」
「我哪兒都不去。」端木驥直接走進禦書房。
想不到二弟一來,倒激得他蹦進這個猶豫是否該進來的地方。
過去,他要來就來了,甚至還會刻意選在皇上結束課程時來到,美其名是問候皇上功課,實際上是想來「逗」「鬥」那顆小豆子……
不是每一個「宮女」都可以帶回家的。自從父親給他一句暗示性十足的警告后,他竟然卻步了,刻意避開她了。
呵!他在怕什么?是父親多慮了。放心!他自知分際,絕不會做出驚世駭俗到連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違背倫常之事。
他只是想……呃……好久不見了,想看看咱們的小太后罷了……
藏書樓廊前,寶貴和太監早就聽到他的說話聲音了,正戰戰兢兢地候立一旁。他大搖大擺走了過去,待一踏進藏書樓大門,腳步卻放輕了。
濃厚的陳年書紙味道撲鼻而來,這裏擺放了幾十萬冊的書籍,窮一生之精力都未必能看得完;足有兩人之高的厚重書架給予人極大的壓迫感,可卻有人樂在其中,寧可躲在裏頭不出來。
她應該在樓上。他悄悄地拾級而上。他檢視過她看過的書架,知道她愛看方志,像是縣志、府志,一本捧來就可以看上好幾天。他翻閱她看過的方志,實在不明白這種記載地方的地理、農產、氣候、官民等瑣碎事物的冊子有什么好看的。
穿過重重遮蔽光線的巨大書架,他心臟突地一跳,就看到一只坐在地上披頭散發的小鬼……
真是見鬼了!端木驥啞然失笑。她下坐在專供閱書的桌前,卻是盤腿坐在窗邊,就著漸漸西斜的光線,很努力地抱書啃讀。
日光打在她披垂而下的黑發,映出亮麗的烏金光芒,那張認真的小臉也罩在光線裏,閃動著誘人的粉紅色澤;嫣紅小嘴嚅嚅而動,似是誦念書上文字,右手無意識地把玩放置裙間的簪子,突然眼睛一亮,拿了簪子就要去蘸擺放旁邊的硯臺,忽而發現拿錯了,忙吐舌一笑,這才換了毛筆,趴到地上去寫字。
端木驥屏住呼吸,抑下突如其來的狂亂心跳。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老祖宗的確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他很不想再看到她盤上老氣的宮髻,而是想看她那頭烏溜溜的年輕黑發扎起飛揚的辮子,或是簪上傃麗動人的紅花。她的美是青春活潑的,應該是在陽光下奔放縱笑的,而不是藏在這個幽暗的藏書樓裏……
該離開了。他別過臉,可身子卻定在原處,完全不願移動。他猛地握緊了拳頭,只好再將視線移回那張專注看書寫字的小臉。
只願時光停留,不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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