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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24日 星期一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7

慈慶宮,管太后和談豆豆一起坐在榻上。
「娘娘,妳聽我念這句對不對。」管太后拿著一本書,逐字指著念:「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是啊!」談豆豆拍手笑道:「管姐姐妳好厲害,我才個把月沒問妳認字的進度,想不到妳會看這么多字了。」
「很多字都是妳教我的,只是我記性不好,老是忘記。」管太后也露出慈藹的笑容,翻過書的封面。「這是班昭寫的女誡,古人的文字挺深奧的,不太好懂呢。」
談豆豆渾身一熱,終於醒悟管姐姐剛才念的是什么東西了。
女誡,通篇談論為婦之道,什么敬慎婦行她早就熟背到爛透發霉,讀完就扔到一邊去,自以為全懂了,更不認為有用到這些教條的時候。
可如今……她好需要。
「管姐姐,我……」她絞著指頭,覺得「女誡」兩字好刺眼。
「娘娘,妳不要誤會。」管太后將書本擺到旁邊,拉著她的手,很謹慎地道:「近來宮內有很多不好聽的傳聞,前一陣子妳和平王爺深夜在寧壽宮外吵架,還有你們常常在禦書房看書……」
「我跟他真的沒什么。」談豆豆講得好心虛。
「姐姐知道。」管太后看著她,沒有一絲責備意味,還幫她順了順鬢邊發絲。「我說妳像我妹妹,其實妳都可以當我女兒了,妳真的還年輕……」她不覺輕嘆一口氣。
談豆豆讓那幽渺的嘆氣給扯得心臟發疼,問出了埋藏許久的問題。
「管姐姐,我想問妳,先帝一直……呃,怎么說呢,他一直不找妳,妳那么久以來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幸好我有阿融。」管太后倒是露出恬淡滿足的笑容。「算是因禍得福吧。萬歲爺不喜歡阿融,撤了他皇子的乳母太監用度,所以阿融一歲就讓我抱回來親自撫養,我全部的時間心力都給了阿融,根本沒去想萬歲爺寵幸不寵幸的事。」
「可是管姐姐,妳愛萬歲爺。」她更大膽地道。
「哪個女人不愛自己第一個男人?」管太后有些感傷,神情倒也坦然。「既然身子給了,就認定是他了。」
「妳不會很想要……嗯,那個那個……」談豆豆結巴,講不出口。她進宮前就由女官教導床笫「絕技」,光聽內容就令她口幹舌燥、神魂顛倒,如果真的做起來,哎呀呀!她臉蛋驟熱,不覺拿手掌捂住了嘴唇。
「第一次很痛的啦。」管太后明白她要問什么,完全不避諱,有問必答。「而且妳又知道那是萬歲爺,嚇都嚇死了,哪有什么樂趣。后來生阿融痛得要命,更怕那一回事了。」
談豆豆還是不得要領。她也很怕痛,大概那回事真的很不舒服吧。
然而,為什么當他擁抱她時,她會感覺身體有一股極大的衝動,想要更往他胸膛裏鑽去?甚至當她抵住了他那明顯的男性欲望時,她會有火燒般的熾熱興奮,直想更用力抱緊他、咬他的嘴巴……
嗚嗚!好淫蕩喔。
「管姐姐,那其他妃子怎么辦?」談豆豆趕緊揉了揉火燙的瞼蛋。「不是每個人都像妳這般清心的。」
「熬日子的方法可多了。」管太后又是輕輕一嘆,憐惜地看她。
談豆豆一愣,管姐姐是為年紀輕輕的她而嘆?不是嘆她自己?
是憐她花樣年華就得埋葬后宮嗎?那么,端木驥憐不憐?嘆不嘆?
唉,若她對男女之事無知也就罷了,那就這么渾渾噩噩過了一生,既不期待,也不失落,讀她的書,刺她的繡,日子倒也快意。
可偏偏她的心動了,身體燥了,很多感覺都不對勁了。
不行,要趕快拉回來。她要杜絕后宮流言,不能讓管姐姐和爹擔心。
「管姐姐,妳跟我說,她們怎么熬的?」
「妳要聽?不好玩的。」
「我要聽。」她很肯定要聽,而且還要實行。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寧壽宮寢殿,燭光下,皇太后溫柔貞靜地刺繡著。
太暗了吧。談豆豆眨眨酸澀的眼睛,她從來不在夜間刺繡,但今晚拿了針,挽起袖子,瞪著自己美好無瑕的雪白玉臂,她怎樣也刺不下去。
「我刺,我刺,我刺刺刺!」她趴到繡架上,拿針猛刺。
傻瓜才刺自己,有布可以刺,幹嘛將自己刺出斑斑血點?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耶!拿這種自殘的手法杜絕欲念,未免也太聳人聽聞了。
刺了老半天,還是等不到寶貴回來。她轉到桌前,拿了木魚叩叩亂敲,翻了佛經,唏哩呼嚕念了起來。
叩叩叩,咚咚咚,難以磨滅的鼓聲響在耳畔,她好像聽到那雄渾有力的「大風起兮雲飛揚」……
哎呀,分心了!明明是想忘掉他的,怎么反而記憶更鮮明了?
扔了木魚槌,她盤腿坐到床上,撐著下巴發呆。
唉,他也是想忘掉她的吧?他們都是聰明人,懂得適可而止。
端木驥消失在后宮已經整整兩個月了。他不再踏足禦書房,每天下午在勤政閣教完阿融就立刻回家,甚至新春過年的皇室家宴團拜也沒過來。
果然是一場夢。沒有開始,沒有結束。很好,她不會再想了。
「娘娘,娘娘。」寶貴踩著細碎的腳步進來。「妳要的東西來了。」
她一躍而起,看到大托盤上的十幾只碗,登時傻了眼。
綠豆、紅豆、黑豆、白豆、黃豆、青豆、花豆、毛豆、豌豆、蠶豆……
「妳、妳拿了這么多豆子……」
「是啊。」寶貴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盤。「娘娘妳只說要豆子,我去禦膳房一瞧,哇!原來有這么多豆子呀,就每一種都抓一大把回來了。」
「好吧。」
談豆豆決定認命,將這些豆子灑到地上,保證她撿到累昏了。
昨夜她丟下兩百枚銅錢,打算撿到累死自己,這才不會讓心裏的花蝴蝶胡亂飛舞——結果不用一刻鐘就全部撿回來了。
是錢咧!分毫皆是老百姓繳給朝廷的血汗錢,她怎能隨便拿來玩耍?要是掉了一枚,她都得痛自懺侮。
她捧起一碗綠豆,忽然又想到,話說回來,綠豆也是錢買的。
「娘娘,妳拿豆子作啥?」寶貴興奮極了。「縫沙包嗎?」
「沙包?咦?」談豆豆捻起幾粒綠豆,在手指間摩擦著。「對喔,平常我們是用綠豆做沙包,不知紅豆扔起來的感覺怎樣?花豆太大了吧?可能不好扔……不不,我不做沙包。」
「不做沙包?」寶貴還想再問,忽然就看到娘娘將整碗豆子灑了出去,滾了滿地顆顆跳動的小豆子,她驚奇地道:「哇!灑豆成兵!娘娘,妳在施什么法術?快!教我,寶貴也要學!」
「什么灑豆成兵?」談豆豆正想蹲下身,展開刻苦自勵的嚴酷考驗,卻被寶貴搖得身子亂抖。
「娘娘忘了啊?過年時幾位娘娘們一起看戲,管太后點了一出天師收妖,妳看了哈哈笑,賢妃還嫌妳笑太大聲,給妳一記白眼呢。」
有嗎?談豆豆努力回想。她是記得過年有看戲,但戲臺上演什么她全無印象,大家拍手,她跟著拍手,大家笑,她也跟著笑,眼裏卻癡癡瞧著進宮問安的定王妃,想問她:你家的一號馬怎么了?他好不好?
「那張天師可厲害了。」寶貴兀自呱噪不休,比手劃腳地道:「他就是這樣右手一灑,當然沒有豆子啦;然后再拿剪子喀喀喀剪草為馬,后臺就鑽出一個騎竹杖的二楞子,權充是千萬兵馬,大家都笑死了。」
剪草為馬?談豆豆又茫然了。什么雞鴨魚肉不好剪,偏生去剪一匹馬來擾亂她的心?
她又拿起一碗黃豆,往空中一拋,頓時豆下如雨,咚咚彈跳。
「好好玩喔。」寶貴期待地問道:「娘娘,我可以灑嗎?」
「好。」
下一會兒衛夫,十幾碗豆子全部灑落在地,五顏六色,珠圓玉潤,在燭火的閃動之下,倣若一幅渾然天成的鮮傃地毯。
「哇!好漂亮!」寶貴蹲下來,隨意抹了一把放在掌心,抬頭笑道:「娘娘,要是放在水晶瓶子裏,瞧著心情就好了。」
「串起來當門簾,花花綠綠的也很好看。」
「還是縫成枕頭,不不,這樣就瞧不見豆子了。」
「不如煮成什錦豆子粥吧。不,加些蜂蜜、蜜棗、桂圓,變成甜豆湯。嗯,還是和些糖、面粉、桂花,蒸成一塊甜豆糕……」
「嗚,娘娘,我口水掉下來了啦。」
別說寶貴掉口水,就連談豆豆也是滿嘴的口水……哎呀!她懊惱地抓扯頭發,怎么就分心玩起來了呢?
她立刻蹲下身,注目滿地的豆子,咬緊牙關,準備展開一夜無眠的撿豆行動,好能藉此忘掉那只老在心底奔馳的馬。
眼前突然冒出一只笤帚,刷刷刷地掃開她的豆子。
「寶貴,妳幹嘛?」
「娘娘平常提倡節儉美德,」寶貴很勤奮地掃地。「我掃起來拿去禦膳房,洗幹凈了,請人做甜湯呀。」
談豆豆瞠大眼,跌坐地上,立刻又被寶貴趕起來掃豆子,她只好回到床上,撐著下巴愣愣地發呆。
唉!難道一邊撿銅錢或豆子,就不會一邊想著不該想的事嗎?
不如就大力一揮,一把掃開吧。
第九章
定王府,三個兒子難得同時在家,一起陪同爹娘吃晚飯。
定王妃春風滿面,眉飛色舞,迫不及待地宣布好事。
「阿驥啊,今天小皇太后找娘進宮,說要幫你作媒呢。」
端木驥陡地凝住夾菜的動作,一雙深黝的瞳眸就直直盯著筷尾。
端木行健急忙扯扯老婆的衣襬.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大心情不好已經很久了,當爹的都不敢吭聲了,千萬別去惹他呀。
「娘,大哥他無心婚事。」端木驊悶頭吃飯,他肯幫忙講一句話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娘啊,讓大哥自己挑啦,別為他白費工夫了。」端木騮決定三兩口吞完飯,準備開溜免被波及。
「你們兩個不要給老娘裝傻。」定王妃瞪了眼,順便教訓道:「就只會拿你們大哥擋在前頭,他不娶,你們不會先娶嗎?存心不讓我抱孫子。」
「娘,長幼有序嘛。」端木騮陪著笑臉,為娘親碗裏送進一塊香脆脆的炸魚酥。「娘,笑笑,別擠出皺紋了。」
「爹,娘,我吃飽了。」端木驥放下筷子。
「阿驥,坐下。」定王妃趕快拍拍兩頰,揉開了被兒子們氣出來的法令紋,笑咪咪地拿出一卷紙,翻開第一張。「你瞧陳尚書六女兒如何?」
端木驥隨意瞄了一眼,拿起湯碗,頭仰得高高地喝湯。
「太后娘娘可是幫你調查得一清二楚喔。」定王妃還是喜孜孜地道:「她知道你喜歡懂音律的姑娘,這位小姐會箏、琴、笛、琵琶……哎呀,我也說不清了。娘娘還說,人家說不定會唱曲兒給你解悶呢。」
端木驥重重地放下碗,桌上其他三個男人皆是心中一跳。
定王妃才沒注意到兒子的神情,又翻開了第二張畫像,熱切地道:「不然,這位李侍郎的侄女素有才女之稱,她已經出了兩本詩集,你喜歡會讀書的小姐,這位就是首選啦。」
端木驥垂下眼睫,定睛注視沒有吃完的白飯。
「將門虎女更好。」定王妃翻開第三張,指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大餅臉。「周總兵的女兒如何?她有乃父之風,拳腳功夫一流。呃,長相是有點兒抱歉,可娶妻娶德,更何況娘娘說,你脾氣剛硬,得理不饒人,最好找一個強悍又強壯的老婆,夫妻倆旗鼓相當,你才不會囂張到欺負老婆。」
碰!一個很壓抑的拳頭用力捶上餐桌,揉了又揉,似乎打算將大好的紫檀木桌面揉碎。
端木行健趕緊抱起飯碗,夾了幾樣他愛吃的菜,萬一這桌子讓不肖子砸了,那他今晚就要餓肚子了。
「好吧,這姑娘是醜了些,抱歉了。」定王妃跟醜姑娘道歉,再翻開第四張畫像,笑呵呵地道:「男人當然喜歡溫柔婉約的小姐了,朱總督的三孫女保證好,她成日在家刺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文靜乖巧,相貌美麗。這幾個高巡撫的女兒、廖學士的表妹、鄭巡撫的外甥女都是一樣的個性,你不如就挑一個順眼的吧。」
「娘,我沒興趣。」端木驥終於開口了,一張畫像也沒瞧進去。
「也不一定要挑官家小姐。這位女夫子你一定有興趣。」定王妃繼續奮鬥,喋喋不休。「她繼承了她爹的書院,教導鄉裏婦孺讀書識字……不喜歡?那這個培養出新種海棠的農家女也不錯。她家花田很大,你們生了娃娃可以在裏頭玩捉迷藏……還是不要?嗚!」定王妃將畫像全翻完了,頓覺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抱孫希望又落空了。
「其實——」始終不動如山、穩穩吃飯的端木驊開口道:「這幾位小姐的個性和特色組合起來,很像是一個人。」
「誰?誰?」定王妃眼睛發亮,立刻將畫像扔到一邊去。
端木驊這會兒又不說話了,接收到娘親殷切目光的端木騮只好硬著頭皮道:「娘,妳上寧壽宮玩,有沒有見到那兒擺著琴、繡架,還有很多養蓮花的水缸?」
「有啊,還散了一地的書,都來不及收拾呢。」
「當妳和娘娘聊天時,是不是有個宮女在旁邊很認真地讀棋譜?」
「什么?阿驥喜歡傻呼呼的寶貴?!」
噗!端木行健噴出飯粒,端木驟被菜湯嗆到,端木驥則是臉罩寒霜,唇角緊抿,雙拳更用力往桌面攢去。
「娘,不是啦,我還沒說完。」端木騮偷瞄一眼大哥,一步步移往門邊,準備隨時狂奔。「娘應該有聽過,太后娘娘過去老是和大哥吵架。」
「當然有啊。為了教養萬歲爺,還有其它的事,好像常常吵。」
「娘,大哥是從妳肚子蹦出來的,妳最明白了,咱平王爺恃才傲物,誰都不放在眼裏,人人見了他全嚇得屁滾尿流,如今娘娘竟然有膽識跟大哥吵架,且大哥居然肯跟一個小女子計較,成日吵得不亦樂乎……」
「端木騮!」端木驥爆出低沉陰森的怒吼。「如果我會針線,我就縫了你的嘴!」
端木騮很無辜地瞟向若無其事吃飯的爹和二哥。啊哼,果然是做官的材料,很懂得明哲保身啊。
「父王,母妃。」端木驥起身,臉色還是陰鬱得快要打雷下雨,他用了在家裏極少用的最正式稱謂。「孩兒有事外出。」
「這么晚了去哪裏?」端木行健問道。
「皇宮。」端木驥頭也不回地走了。
廳裏一陣沉默,端木驊緩緩地放下飯碗,面不改色地道:「糟了,皇宮今晚有事。爹,娘,孩兒得立刻入宮抓刺客。」
「我也去。」端木騮當然不肯錯過好戲了。
「老頭子你說啊!」定王妃猛扯只管吃飯的端木行健,震驚地問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就是這么一回事,阿驥愛上太后娘娘了。」
端木行健繼續扒飯。兒孫自有兒孫福,他這個庸庸碌碌的定王爺管不著,也管不了,填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啦。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春寒料峭,黑夜中的桃李花有如星子,朵朵點綴在寧壽宮外。
端木驥停下急躁的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腦袋忽然清醒。
他又來了。
他為何而來?他滿腔的焦躁和暴怒為的是什么?不是已經刻意不見她了嗎?為什么又想揪她出來,狠狠地斥責她一頓呢?
藕斷絲連啊!纏綿的情絲從寧壽宮延伸而出,爬進他的心,扎了根,糾纏不清,時時刻刻牽引著他、折磨著他,令他輾轉難眠。
「平王爺?」門外一個太監見到他,忙笑道:「小的為您通報……」
「不用了。」他不管太監的訝異,大步就踏了進去。
進了內殿,就見她照樣披頭散發,盤腿坐在地上和寶貴下棋,那低垂的臉蛋顯得有些蒼白,兩個月不見,她清瘦了些……
「笨蛋!地上很冷,不會墊一張軟褥嗎?」
談豆豆心一震,驚訝地循聲望去,一抬頭,便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男子容顏,那雙毒龍潭裏頭起了驚濤駭浪,直直撲進了她的心海深處。
心臟一陣陣地抽痛著,她幾欲被擊潰在地,但她立刻跳了起來。
「平王爺,」她板起嚴肅的臉孔,冷冷地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你竟敢擅闖禁宮?」
「妳憑什么為我作媒?」他也不回答,開口就質問。
「憑我是皇太后,憑我是你的伯母。定王妃抱孫心切,老身身為端木家長輩,自然要為侄兒安排了。」談豆豆振振有辭地道。
「我娘抱孫心切也輪不到妳多事!」端木驥踢開她的棋盤,黑白棋子滾了滿地。「見鬼的長輩!妳再敢倚老賣老,本王就廢了妳的太后封號!」
「要封就封?!要廢就廢?!」他粗魯的舉止激怒她了,迎上前,叉腰仰頭道:「皇室封號是讓你拿來玩的嗎?那你當初為什么不篡位算了?自己當皇帝,后宮佳麗三千人,想封誰當皇后就封誰,想封幾百個愛妃就大封特封,這不是很痛快嗎?!」
「鞋子穿了。」他只是冷冷地道。
「你管我!」她怒目而視。
「娘娘。」寶貴趕緊拎來娘娘一坐下來就踢掉的繡花鞋。
「寶貴,出去!」端木驥命令道:「叫宮裏頭所有的人統統出去,本王有話跟太后娘娘說。」
「可是娘娘……」寶貴遲疑,好怕平王爺吃了娘娘喔。
「出去。」
「是。」寶貴嚇得拔腿就跑。
「寶貴回來!」談豆豆氣極了,腳掌趕緊蹬進鞋子裏,提了裙子就要追上前。「枉費我平常疼妳,主子有難,妳竟然跑了……」
「站住!」他雙手一攫,用力握緊她的手臂。
「你兇什么?!」她也不掙扎,就是抬頭用力瞪他。「這是皇太后的住處,不容你來撒野。該出去的人是你,否則我祭出宮規罰你!」
「我不出去。」他目光灼灼地看她。「不要逃開我。妳不是要追寶貴,妳是想逃開我。」
「你還不是想逃開我!」她朝他狂喊。
累積兩個月的鬱悶一下子如洪水潰堤,她的淚水也隨之溢出。
是的,她好想他,好想再見他一面,可是她很克制,很努力地淡忘他,每天照樣忙到累得倒頭就睡;可是,睡夢不再安眠,而是反復出現過往相處的片斷,甚至是從來沒經歷過的綺幻纏綿。
待她驚醒之后,卻發現自己仍然孤獨地睡在深宮裏,寒夜漫漫,她哪裏也不能去,只能擁住他的衣袍,躲在被窩裏偷偷哭泣。
「妳想逃開我,就逼我娶妻?」他情緒緩和了下來,靜靜地看她。
「不然我還能怎么辦?」她還是激動莫名。「我想數豆子打發時問,結果將豆子數到了肚子裏;我想念佛,敲了木魚,卻想到你敲鼓;我想扔掉你的袍子,可是那么好質料的衣裳,燒了可惜……」
「傻瓜。」
他重重地憐嘆一聲,張臂納她入懷,緊緊地擁抱。
終究是放不開了。與其逃避痛苦,何不勇敢面對承受?
兩個月的煎熬簡直是度日如年。他想念她的笑語、擔憂她的寂寞,他都熬得幾乎窒息而死了,更何況是一直被圈在深宮裏的她?
他不住地撫摸她顫動的背部,以頰摩挲她的秀發,他千千萬萬個不忍她孤單地忍受相思之苦啊。
「豆豆,我帶妳出去。」他堅定地道。
「不行,不該出去了……」
「這次不是出去半天,而是永永遠遠的出去,不再回來了。」
「什么?」她不解。
「很簡單。妳不當太后,我不當王爺了,咱們遠走高飛。」
她明白了,這是私奔。
尋常小兒女私奔都已為世俗所不容,更何況是皇室的最高成員。
「不可能的!」她淚流滿面,用力搖頭。「你是輔政王爺,阿融還需要你,我也不能棄我太后的責任於不顧。」
「阿融長大了,而且妳那是什么狗屁太后!」他為自己過去的決定而惱怒了。「要不是我拱妳當皇后,妳又何必守著這該死的活寡!」
「打從你迎我進宮,我就是注定要守這該死的活寡。」她聲淚俱下地道:「先帝病了好幾年,身體才剛剛好,就滿腦子想著要女人,過去朝政敗壞混亂,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也是想試試能不能再生皇子……」
「他有這么聰明孝順的阿融還不滿足?!」她這兩年餘鬱積了太多說不出口的話,此刻全一古腦兒嚷了出來。「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性子,尤其是掌握權力的帝呀王啊,一心只想展現自己的雄風,不只要開疆辟土,還要睡遍天下美女,生下一窩兒子,好顯示你們多么強壯多么威武,我看全是屁!你一個男人滿足了,有沒有想到幾十個幾百個女人在哭泣?!」
「我不是這樣的人。」
「嘴巴說不是,以后還不是美女一個個娶進門!」她瞪視他沉鬱的瞳眸,繼續嚷道:「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生死相許!賢妃淑妃福貴人不都是那個臭老頭寵愛過的美人?結果呢?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年老色衰失寵,然后再貼個選妃告示,強娶像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是娶妻!他只是想滿足欲望,只要臭老頭活得越久,倒楣受害的姑娘就越多!」
「其實,先帝立妳為妃,是因為他深感愧對談大人,想要彌補……」
「這不是彌補,是淩遲!他自以為是英明君主啊?我呸!以前我年幼無知,一直以為他身子不好,久未上朝,這才會讓姦相弄權,還很感謝他抄了那壞蛋的家產,可后來看你教阿融政事,我這才明白,沒有昏君,哪來的小人!」
他默默地承受她排山倒海而來的控訴,亦不再為伯父先帝辯解。
「這下好了,他為了表示所謂的歉意,選我為妃,看起來好像給了莫大的榮耀,我談家應該燒香膜拜,感激涕零祖宗積德,可實際這只是昏庸老頭子給的一個可笑施舍罷了,我才不稀罕!」
句句大不韙,出自皇太后口中,端木驥只有喟然長嘆。
先帝種種,全交由史家評斷吧。他是子侄輩,議論不來,也不能議論。他能做的,就是盡量為先帝補闕填漏,不管是朝政,抑或是一場從來就不曾存在的婚姻關係……
因緣錯綜,吊詭難解,若她不進宮,他和她又豈能相遇?
「既是如此,那就跟我走吧。」他緩緩地道。
「你帶我出去?」談豆豆用力抹掉眼淚,紅著眼睛道:「我怎么走得掉?難道要我昭告天下,太后不做了?要逃出宮了?」
「妳可以詐死。」
「哈哈,太可笑了,你又在說哪一樁深宮奇案?」她凄涼苦笑,雙掌徒勞地推開他絲毫撼搖不動的胸膛。「我問你,當初你不認得我,為什么立我為后?」
「是因為……妳在諸妃裏,才識最好,能力最足……」
「呵,這就是了。我才識最好,能力最足,膽量也最大。」她很用力地擰眉板臉。「端木驥,你給老身仔仔細細聽好了。從現在起,你立刻離開寧壽宮,若敢再靠近五百尺,老身就喚人打了出去!」
「妳何必如此?」他不禁又動了肝火,出力握緊了她的臂膀。「既然不喜歡妳現在的生活,妳幹什么又緊緊死守不放?!」
「我喜歡榮華富貴!我愛當太后!不行嗎?!」
「妳說謊!」
「我是說謊。可你講得太容易,更是自欺欺人!」她迎向他憤怒的目光,大聲嘶吼道:「別說你不顧輔政王爺的身分和責任,我也有我應有的身分和責任。我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我能要他為我擔心得睡不著覺嗎?還有,管姐姐不擅管事,我能將整個后宮雜務全丟給她嗎?賢妃淑妃跋扈,只有我治得了她們;景屏軒整修好了,我還得選派幾個細心的宮女過去照顧福貴人……」
「夠了!」他也朝她大吼。「妳很有本事嗎?為什么要將所有的事情攬在身上?妳能不能多顧著自己一點?」
「不能!」
「好,既然妳總是要為別人而活,那妳能不能為我而活?!」
「不能!」
倣佛狂風暴雨驟歇,寧壽宮一片死寂,燭火明滅不定,更顯晦暗。
「端木驥,你唯我獨尊慣了。」她垂下眼,幽幽地道:「你不懂得體貼別人,也不懂得顧慮別人的心事,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怎會不懂?!」他激動地道。
「別說你懂我。」她抬眸,淚水一下子涌進了紅通通的眼眶。「事實上,我好氣你!我氣你不該帶我出宮看月亮,不該帶我到處遊玩,不該讓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好快樂,你把我的心養得好大好大,大到再也放下進這座小小的寧壽宮了。」
「那妳跟我離開呀。」他心痛地道。
「心這么大,我可以花五十年的工夫慢慢收回來。」她輕易就掙開他微顫的手臂,退后一步,語氣變得平靜。「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進宮前都計畫好了,我要看完藏書樓的書……」
「不出五年,妳就看完了。」
「那是天賦異稟如你者才能做到的事。」她扯出一朵凄楚的笑容。「我會慢慢看的。為每本書另外寫注、畫插圖、做比對、編目錄,窮我一百年的工夫也忙不完的;另外我還要養蓮花——」
「最好妳搶了文獻編修大臣的事來做。」他打斷她荒謬的計畫,迫切地問道:「我問妳,如果說,妳爹、管太后、還有最愛吵架的賢妃淑妃他們百年過去了,那妳還是甘心被關在這裏當太后嗎?」
「到了那時,我早已習慣這裏的日子,更不會出去了。」她冷冷地道。
「妳不要敷衍我!妳以為逼我另外娶妻,我就會忘掉妳嗎?」
「你妻妾成群,寵愛新歡都來不及了——」
「談豆豆!」他吼聲震得她發絲飛揚,以忍無可忍的暴怒語氣道:「我現在告訴妳,我端木驥只會娶一個妻,那就是——」
「住嘴!」她驚恐大叫,迭聲道;「不要說!你只想娶一個妻就娶一個妻,老身會為你選擇一個最合你意的淑女,你回家等著接懿旨吧。」
「我拒接!」
「你不接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無人能屈服我。」他猛然將她拉到胸前,灼灼看穿她逃避的目光,霸道地道:「就算我此刻要扛妳離開,任誰也阻止不了。」
「你敢扛,你就扛啊!」她激烈地掙扎道:「你若不要你爹的臉,不要我的臉,不要端木家的臉,不要天朝的臉,你就一路讓所有的人看你誘拐太后出宮啊!」
「人都不痛快了,還管誰的臉!」
「你就是這樣可惡!口口聲聲說你懂我,卻還是要讓我痛苦!」
「我這樣讓妳很痛苦?」他沉痛地問道。
「端木驥,拜托你,饒了我……」她無力地掙了掙,避開了他的視線,潸然淚下道:「請你讓我安安心心過日子,也讓我身邊、你身邊的人安安心心過日子,好嗎?」
他的心狠狠地被她擰絞了。普天之下,唯一能屈服他桀騖不馴心志的,也只有這顆硬梆梆得令他氣結、又軟綿綿得令她痛憐的小豆子了。
她口裏說著冰冷無情的話,可身子卻虛軟地靠在他懷裏,似乎仍想企求他的溫暖。他該拿她怎么辦?怎么辦啊?!
「平王爺,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她低泣道:「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錯了?打從一開始就錯了嗎?他劃了那么多道鴻溝,竟然還是一跌再跌,跌得彼此鮮血淋漓、萬劫不復!
他陡地摟緊了她,管他的輩分!去他奶奶的禮教!與其在這邊痛苦地掙扎該不該、能不能、對不對,不如幹脆帶她一走了之。
「長痛不如短痛……」倣佛洞知他的心思,她哭道。
他凝望那蒼白如雪的臉蛋,拭淚的指掌再也承受不住滔滔熱淚,她的心在痛,他又何嘗不痛呢。
他好想俯身吻了她,一遞遍吻幹她的眼淚,好讓她的菱唇恢復嬌嫩的血色,也好讓她重綻一張俏麗可人的笑顏……
然而,這裏是歷來最為貞潔神聖的太后寧壽宮,住的皆是他端木家的先祖先輩,他們如此相擁已是悖逆倫常,就算他可以大膽而瘋狂地吻她,但她呢?他是不是可以多顧慮著她一點?
原來……是他錯了。
自以為憐她、惜她、了解她、希冀帶給她歡笑,到頭來卻是自己一意孤行地毀滅了她。
心,沉沉地落了,落在兩人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裏。
「那……臣走了……」他很慢、很慢地推開了她。
「平王爺好走,不送。」她站定腳步,以目光送他。
他轉身,踏出一步,腳步立即停下,臉孔似乎微微轉回,但終究還是身軀一凝,雙拳緊握,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站得很穩,淚無聲地流著,目光始終緊緊地盯住他的背影,直到他隱沒在外頭漆黑的夜裏。
她的生命也進入了黑夜,再也沒有光明了。

三日后,龍翔宮暖閣,皇帝鬧頭痛。
「臣決意出使南海國,請皇上恩準。」端木驥跪在地上,表情嚴肅,劍眉緊皺,說什么也不肯起身。
「我早就指派餘尚書了,他盼了好幾年了。」端木融苦惱地揉揉眉心道:「大哥,你就讓個機會給餘尚書坐船出去玩玩嘛。」
「臣多年前曾出使南海國,與該國國王熟稔,一切好辦事;可餘尚書初次出使,怕他不懂禮節,會壞了大事。」
「餘尚書掌禮部,他不懂禮節誰還懂?」端木融趕緊求援,望向身邊兩個救星。「二哥,三哥,幫幫我啊……」
「大哥,」端木驊涼涼地道:「不能當王爺的還要搶人家的機會。」
「大哥,起來了啦。」端木騮過去拉人。「阿融都說這是自家兄弟見面,你不要跪了,膝蓋都起泡了。」
「好。若皇上執意不派臣出使,那就求皇上廢了臣的王爺爵位。」
「你想逍遙自在,有這么簡單嗎?」端木驊哼道。
「我的好大哥,你忘啦,你是輔政王爺耶。」端木騮也道。
端木驥瞪向兩個弟弟。「還有你們兩個輔佐皇上,不夠嗎?」
「當然不夠!」包括端木融在內,三個聲音一起喊。
「我累了。」端木驥沉下目光。「你們不能什么事都依靠大哥。」
「大哥,國事治絲益棼,在在需要你……」端木融試圖說服。
「皇上一日不答應,臣就一日不起身。」
「那我……我找太后娘娘過來勸……」
「噓!」端木弊用力噓向皇帝。
「殺!」端木騮則是瞪大眼,右手猛指大哥,左手在脖子劃了一道。
「啊,喔。」端木融猛捶腦袋,他怎么就忘了這等大事啊。
前幾日,寧壽宮鬧刺客,二哥和三哥很快控制狀況,凈空了所有太監宮女到五百尺外,並派親信侍衛嚴密巡守,護衛太后安全;后來平王爺也來了,刺客沒抓到,證實是虛驚一場,可能是風大了些的樹影子吧。
當然了,為了讓他明白大哥在鬧什么脾氣,二哥三哥翔實地告知他那場「刺客」事件始末,也幸因「防護」得宜,沒讓閒雜人等聽去了王爺和太后的吵架。
又吵了!許久不見他們一起出宮,就知道有事!
端木融用力按壓太陽穴。他不怕他們吵,只怕一個逃,一個躲,再也吵不起來了。
噯,雖然他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但這么久以來,他怎會看不出娘娘和大哥之間逐漸改變的明顯互動?
大哥的神色好鬱悶,他似乎明白「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痛苦了。
嗚嗚,小葉真可愛,但她才十一歲,他到底還要等多久啊?
「大哥,我求求你起來了!」他一跤跪倒大哥面前。
同是天涯淪落人,就請大哥可憐可憐他這個不知何時才能大婚的皇帝吧。

一個月后,春雨綿綿,卻沒阻斷大江碼頭的送行大典。
餘尚書好不哀怨。本來是他出使南海國,卻讓霸道的平王爺給搶走了,害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雄偉的船隊心酸不已。
另一個哀怨的是端木融。他求了又求,終究沒留得住去意堅定的王兄。這一去至少一年,他雖有良相賢臣,也有談師傅和兩位兄長輔佐,可是展望未來茫茫的一年,他就好舍不得王兄離去。
雨勢稍停,黃龍傘下,君臣互別。
「皇上,奔雷聰就送你了,阿騮知道如何讓牠適應新主人。」
「大哥……」端木融泫然欲泣。
「阿融,百官在看。」端木驥壓低了聲音,用力拍拍他的手臂,輕牽唇角。「你總該獨立掌理朝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較好行事。」
「嗚,你是我的好大哥……」端木融還是不爭氣地掉淚了。
「臣還望皇上珍重。」
端木驥放了手,踏上船橋,回身望向特地前來送行的文武百官。
此地一別,歸期難料。他不再有年少出使的淩雲壯志,卻是帶著一顆沉滯鬱結的心,遠遠地拋開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
再向大江上遊望去,遠方的青鴻山掩在雲霧裏,那裏已經連下十日大雨,雨水沿著溪流瀑布匯至山下的九曲湖,再滔滔奔流入江,給足了沿岸百裏農家春日灌溉的雨水,他也趁此時水漲船高,順流出海。
他心念乍動,轉頭就想交代阿融,要他務必吩咐官兵巡守江岸堤防和水勢,以防大水成災,但隨即按捺下這個念頭。
不管了,他再也不管任何事了,阿融已有足夠的能力明白該做的事。
往船橋走上兩步,忽然聽到侍衛急奔而王的馬靴橐橐聲,那顯然違禮的突兀舉動也引起了眾人的注目。
那侍衛神色匆匆地跟端木驟說了幾句話,端木驊臉色一變,隨即一眼掃過在場的官員和隨從,又跑到談圖禹面前低聲問話。
端木驥心中打突。二弟自幼沉著冷靜,天塌下來他也面不政色,一定是發生什么大事了。
「什么事?」他回過身,還是問了話。
「沒事。」端木驊眼也不抬。
「你問談大人什么話,為何他看起來很緊張?」
「沒事。」
「到底發生什么事?!」端木驥惱極,直接扯了那侍衛問話。
侍衛是端木驊的親信,平常任務除了遙遙保護微服出巡的皇帝,就是守住那道最機密的宮門。他知事情輕重,仍是低聲稟報道:「小豆子公公一早就出宮了,不到半個時辰,寶貴跑來找我,她說平常會帶小豆子公公出門的就是平王爺、皇上、阿順公公、端木總管,可她忽然想到,今天這幾個人全到江岸碼頭了,就連端木統領也隨侍護駕,那小豆子公公是跟誰出宮了?屬下認為事情緊急,立即趕來稟告統領大人。」
「是誰放她出宮的?」端木驥臉色凝重。
「是屬下……」侍衛一臉惶恐。「小豆子公公說,她要送王爺,屬下以為,王爺另外派車接她……」
端木驥沒空責怪侍衛了,他的反應跟二弟一樣,一眼就逡巡過在場所有的人,心中竟期待會像上回受俘大典一樣,她喬裝了某個他意想不到的身分,引得他驚訝、側目、發噱、笑嘆、心動……
沒有!他找不到她那個小個頭,也看不到那張思念至極的調皮容顏。
他的心直沉谷底,腳步已來到談圖禹面前。「談大人?」
「小豆子公公沒來。」談圖禹亦是面露憂色。
「臣已著幾位弟兄出宮尋找,請王爺毋需擔心。」端木驟還是擺了那張冷臉。「吉時已到,請王爺登船。」
這種時候還有什么心情登船!端木驥直想將二弟扔下大江,叫他別再煩他了。
還是她偷偷跑上船了?想跟他一起到南海國?他心頭乍喜,就要跑回船橋,隨即一想,不是說今早才出宮的嗎?除非搭上馬車,又能穿過重重警戒和嚴密護衛,否則她絕無可能混到船隊裏。
放眼望向大江,水急浪涌,是該啟程了,她那么大的人兒了,京城也是熱門熟路,又有侍衛尋她,還怕她走丟了不成?
只要他揚帆遠去,就是了無牽挂。他行他的船,她走她的路,大江東去,天各一方……該死!該死!他跨不出這條大江,他的心還牢牢地係在她那裏,若無法確定她的安危,他絕無可能放心離去。
船隊上的官兵正在等他,準備隨時鼓帆出發;然而,他心裏的帆轉向了,縱有狂風巨浪,仍是一心一意航向他的歸處……他的小豆子。
不顧皇帝和群臣的訝異,他狂奔穿過人群,跳上了他騎來的奔雷聰,駕地一聲,馳向回頭路。
「咦?奔雷聰不是要送朕了嗎?」端木融看得莫名其妙。「朕還想騎著去巡視堤防呢。」
「還是由臣駕車陪同皇上過去吧。」端木騮深深注目大哥的背影。
春雨綿綿,如那春蠶吐絲,至死方休,迷迷蒙蒙不知下到什么時候。
第十章
一葉扁舟,輕晃晃地飄蕩在九曲湖的湖心。
「劃呀劃,劃到南海國,南海有個海龍王,挖了二裏母龍潭,栽下一匹木頭馬……哎呀呀,馬吃啥?駑馬戀棧豆呀,你呀你有什么豆,我呀我有綠豆、紅豆、花豆、四季豆、皇帝豆、談豆豆……唉。」
嬌軟的歌聲輕揚湖面,談豆豆唱著自己胡亂編的曲兒,兩手賣力劃漿,左邊劃累了,再換右邊。她也不是挺認真地劃,或輕或重,大多時候還是讓小舟逐浪而去。
原是排解心情才唱曲,可是唱著唱著,竟還是又嘆氣了。
此時此刻,他是否已搭上大船,遠赴那好遠好遠的南海國了?
她望向九曲湖的東面,那兒出去就是大江,大江再過去二十裏才是碼頭,在這裏根本就看不到船隊,她是讓青鴻山腳下的「觀海亭」給騙了。
想也明白,青鴻山怎能看得到海?就算爬上了山頂,極目望去,還得先望過彎彎繞繞的九曲長湖,再婉婉蜒蜒越過大江,坐上禁得起大風大浪的大船,挂了大帆,不知航行幾個月,才能到他所去的南海國啊。
她竟妄想在這兒遙送他,一定到湖邊,她就啞然失笑了。
既來之,則安之。她見到幾艘小舟泊在岸邊,或許是天氣不好,船家不知哪兒去了,她只好先松了纜繩,打算劃回來再付錢。
她劃了老半天,累了;湖面好靜,偶有絲雨飄落,但這並不影響她的遊興,她拿手撥了撥水,幹脆躺下來好好休息。
春雷震震,響在遠方的青鴻山上;浪打船板,拍擊出沉緩的波濤聲,除此以外,再無聲音,靜謐得有如去年的冬天——咚!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在這個安靜得令她氣悶哭泣的湖上,他吻了她。
他以為她喝醉了,睡了,大膽而溫柔地印下他的吻。
她是醉了,但她沒睡著,迷迷茫茫間,欲睡不睡,卻忽然掉進了最不可思議的綺麗夢境裏。
她怎敢醒呀!因為只要一醒,夢境就會破滅。她繼續閉眼沉睡,任他火熱綿密的親吻下斷地熨貼在她的唇瓣上,偶有那么狂野的舌尖舔舐,她的心就要悸動得狂顫;她很努力地壓抑著不去回應他,他也極度抑制地吻著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額,密吻就如同此刻的綿綿春雨,輕輕地灑落她的臉龐,她浸潤在他的柔情裏,以為這就是幸福。
他吻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熱淚滴落,燙痛了她的臉。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夢醒了;她睜眼看他,他卻沒注意到她醒了。
他擁著她,一雙眼只是遙望枯黃山頭的青鴻山,湖上寒風陣陣,吹得她心頭蒼涼無比。
也就是在那時,他下定了決心,停止這逾越得過分的一切吧。
啪答!一顆豆大的冰冷淚珠打上她的臉頰。她抿了抿微癢的唇瓣,由回憶中醒轉。啪答,啪答,更多從天而降的淚水流個不停,無法停歇了。
下大雨了,是該回去了。她爬起身子,頭臉衣裳一下子就溼了,她抹掉眼前的熱蒙水霧,舉槳往回劃。
劃了兩下,小舟不但沒有移動,反而往東邊漂去。
她拚命劃槳,急速的水流還是帶著小舟漂走;她望著船邊突然變得混濁的滔滔滾滾湖水,當下唯一的念頭就是:完了。
來自青鴻山的山洪爆發,九曲湖成了首當其衝的渲泄所在,她身處其中,無異是渺滄海之一豆,滾落裏頭就不知所蹤了。
嘿!這怎么成。她還要再活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呢!縱使為情所困,但她怎能不明不白死去?這樣一來,她狠心拒絕端木驥就沒意義啦,而且萬二讓木頭馬以為她想不開投湖自殺,豈不害他一輩子良心不安?
呵,不知他會不會為她披麻帶孝,行子侄之禮致哀哦?
她開心地笑了。瞧,沒有木頭馬她一樣活得很好,等她回宮后,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拚命劃,劃呀劃,劃回岸邊,劃回寧壽宮……
事與願違。她眼睜睜看著湖岸成排的桃花、柳樹、亭子從視線消失;她看不到青鴻山,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方向,四面八方皆是重重雨幕,她完全不知何去何從。
她手一松,濁浪立刻衝定槳木,一會兒就漂得無影無蹤。
她呆呆坐在大雨裏,全身已經溼透,大浪撲來,小舟劇烈搖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忽起忽落。
笑死人了!天朝皇太后自個兒跑出來玩,卻是沉屍湖底,說不定屍體讓魚啃光了浮不上來,從此談太后失蹤成為千古奇案。
她咧嘴笑了,雨道熱淚卻是隨之滑下。難道這輩子總是隨波逐流,讓外在決定她的命運嗎?她能不能自己掌舵,決定自己的航向?
淚水雨水交織,她蜷縮起畏寒的身子,無助地飄蕩著。
「談豆豆!」
她繼續哭著。真是奇怪,怎么雨聲聽起來像某人的聲音了?
「豆豆!談豆豆!」那聲音顯得十分焦急,仍不放棄地大聲叫喊道:「老祖宗!妳在哪裏?快回個聲啊!」
她差點跌落小舟!只有一個人會叫她老祖宗,她好想念他!
「我在這裏!」她立刻抬頭,激動地望向茫茫雨霧。「我在這裏!有沒有聽到啊?我在這裏……」喊到最后,叫聲竟然變成了號啕大哭。
原以為她足夠堅強,人前,她永遠帶著笑臉讓所有的人放心;人后,深宮獨處也好,只身困在九曲湖也罷,她就變回一顆脆弱不堪的小豆子了。
唯有他,總是能振奮她、讓她的心飛揚得好高好高……
「阿驥!阿驥!你在哪裏?」她放聲哭喊,但湖上除了萬馬奔騰似的雨聲外,卻是再無回應,她哭道:「嗚嗚……我一定是作夢了……」
果然是作夢。滂沱大雨裏,一艘小船劃破湖面千萬道交錯的漣漪,穿出了厚重雨簾,出現在她的眼前。
端木驥坐在上頭,正使力劃槳,看樣子是在努力接近她。
呵呵,是木頭馬耶!他還穿著繡金麒麟朝服,一對劍眉皺得特別神氣,那雙毒龍潭好忙碌,一邊得注意水流,一邊還要往她這邊看來。
但水勢太過急猛,打得他的小船偏了方向,他又要花更大的力氣轉回來,好幾次她都以為他要讓浪頭給帶走了。
「阿驥!」她驚慌大叫。
「豆豆!坐好,不要亂動,我過去了!」
端木驥說完,就脫下朝服,踢了朝靴,噗通一聲跳下水,濺起了她有生以來看過的最大一團水花。
「啊!」她嚇得尖叫,還好馬上看他冒出頭顱,雙手劃動,奮力地在波濤洶涌的湖面遊了起來。
她一顆心提到了喉頭,眼淚進個不停。老天!他是不要命了啊!她還好好的,不需要他奮不顧身來「救」她呀……
少了小船的累贅,他反而遊得又快又準,即使被水流衝開好幾次,終於還是攀住了她的船板,奮力一翻,就爬上了船。
小船劇烈擺動,她想也不想,立刻抱住他偉岸的身軀,放聲大哭。
「阿驥!你幹嘛呀!要死了啦!嗚嗚……」
「別壓著我叫魂,我還沒死!」他不得不推開她,坐起身子,放眼尋找,問道:「槳呢?」
「嗚,漂走了。」
他回頭,他駕來的小船也不知漂到哪裏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定下心,思考接下來應該怎么辦。這裏離岸太遠,他都沒把握和急流搏鬥了,更不可能拖她遊回岸上。
「我的老祖宗啊,妳就是會惹禍。」所有的念頭,化作一句輕嘆。
談豆豆怯怯地抬頭,又怯怯地垂眼,淚水撲簌簌掉了下來。
他一定又要罵她任性了。要罵就罵吧,她不會跟他吵了。一想到他剛才奮勇泅水的驚險畫面,她就要渾身發抖。
「妳嚇壞了?」
「沒有。」她咬住下唇。
「妳有。」他摸摸她的溼發,凝眸看她,所有的擔憂在頃刻間化成了萬縷柔情。「豆豆,妳擔心我。」
「哼,馬本來就會遊水,我擔心啥呀?」她嘴硬道。
「馬是會遊水,但小豆子不會遊,我怕到時要大海撈豆,可累了。」
她心頭一震!他那是什么眼神?是雨太大了吧,雨水掩住了他向來霸氣橫飛的劍眉,眉眼彎彎的,變得慈眉善目了?
「你你你……」她竟找不到適當的話回嘴。
「妳想送我,就光明正大跟著皇上一起來,何必偷偷摸摸跑到這邊?」
「你怎知道我會到這裏來?」被他說中心事,她心臟撲通亂跳。
「妳知道每年有多少老百姓被「觀海亭」騙了嗎?大家辛辛苦苦爬上山,卻只能看到九曲湖,那亭子裏面刻滿了怨氣衝天的文字,下回有機會妳自己爬上去看。」
「那不會叫官府改個名字啊?」
「本王都想好了,而且打算親筆題書,就叫淹豆亭。」
「呵,你腌什么臭酸豆,我都快被淹死了……」
她綻開笑容真心頭卻是驀地一酸!是的,她就快被淹死了,她好害怕;而他為了平息她的恐懼,在這風雨飄搖的小舟上,不但安慰她、擁抱她,還刻意逗她,讓她忘了哭泣。
真的好喜歡這樣熟悉的鬥嘴感覺喔。好聚,就該好散。她願留住此刻的笑容,就算淹死了,也會含笑九泉的……
「你不是去南海國了嗎?」她低下頭問道。
「妳走丟了,我還有心情出使嗎?」他仍故作輕松語氣。「萬一人家國王問候我天朝皇太后,妳叫我怎生回答?」
「我們這樣會漂到哪裏?」
「南海國吧。」
「我們沒水沒食物的,怎么去?」
「我可以抓魚,也會看日月星辰辨別方位,妳就負責接雨水吧。」
他越是逗她,她越是想哭,好怕再也沒有機會和他鬥嘴下去了。
「端木驥,我們會死嗎?」
「不會,我會保護妳,安全送妳回去。」
她寧可不要回去!她差點脫口而出,突然「碰」地一聲,她身子一晃,小舟船板登時裂開,大量江水涌了進來。
「快!起來!」他立刻拉她起身,腳步跨出,便踏上了泥地。
「我們上岸了?」她心頭驟喜。
「不,這是大江中間的沙洲。」他扶住雙腳凍得僵硬的她,極目四顧。「往那邊走,我們還可以撐一陣子。」
原來他們已經從九曲湖流進大江了。大江水勢更大,翻涌奔騰,有如天搖地動,她差點站不住腳,他緊緊擁住了她,一步一步帶她往前走。
大雨未歇,江水急流,混濁的巨浪夾雜樹枝、落葉、泥沙,不斷地從腳邊翻滾流過,甚至還有整株樹幹來勢洶洶地撞過來。
他們相擁站在沙洲的最高處,倣佛處於暴風雨中的孤島,她無助地看著江水漫了上來,淹過倒下的蘆葦叢。
「也許……終究是逃不過……」她好悲觀。
「我二弟知道我往九曲湖過來,他會找來的。」
「他要是找不到呢?」
「我作鬼也會找他算帳。」
「呵。」她輕輕地笑了。「平王爺,不能作鬼還是這么霸道啊,會討人厭的。這樣吧,我作鬼就拉著你……」
「妳不會死,我會保護妳。」他語氣還是很強硬。
「我真沒想到,最后竟是跟你在一起。」她心頭溢出酸酸甜甜的滋味。「對不起,我連累你了,是我任性害了你……」
「我再說一遍,妳不會死。」他瞪著她。
「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讓我把話說完嘛。」她執意地道:「待會兒水淹上來,你別理我,只管遊出去,有空的話幫我去看我爹……」
「談豆豆!妳別再說喪氣話!」他按住她的肩頭,用力吼她。「我絕不、絕不扔下妳一個人!」
他的話撕開了她心底深處仍在淌血的傷口,瞬間情緒崩潰。
「你還不是扔下我一個人走了?!」反正要死了,她幹脆全嚷了出來。「你要走也不走得幹脆點,回來幹嘛呀!我自個兒沉到江裏喂魚也不關你的事!反正你到南海國了,接到消息都是好幾個月以后的事情,就算你過了十年二十年再回來奔喪我也不怪你。算了,我不指望你燒香拜我,你從來不肯跪我的。我看呀,哼哼,你只會往我墓碑踢上幾腳吧。」
「妳再胡言亂語,我真的會將妳踢昏。」
「踢呀!我一頭昏死最好,到了陰間,我變鬼就有神力了,再換我一腳踢你回陽……」
「夠了!」他暴喝一聲,猛然俯臉,以唇堵住那張烏鴉嘴。
他要煮了這顆蹦得令他發狂的豆豆啊!他全身轟地燃起烈焰,任再大的雨勢也澆滅不息了。
這次,他不再淺嘗,而是霸道地以舌啟開她還想嘮叨的小嘴,輕而易舉地壓制住她軟甜的丁香小舌,再捉弄似地挑動勾引,一再地纏卷那根本就是攤呆了的柔滑蜜舌,盡情地品嘗她的馥鬱芳香。
也許,面對人生最后的時刻,什么顧忌都不再重要了,那就讓他恣意放膽做出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吧。
「豆豆……」他的氣息吐在她淚雨交錯的臉上,不住地吮吻那柔軟得令他心醉的唇瓣。「讓我告訴妳,我為什么會回來。」
她癡了。他在做什么?原來親嘴不是嘴巴迭著嘴巴就好,還可以這樣鑽進她嘴裏胡攪蠻纏?明明是粗野得令她驚心的動作,可她身子很快地燥了,那種想咬他嘴巴的欲望急涌而上,她也開始尋索他居於操弄優勢的舌頭,小嘴嚅動著,像吃糖葫蘆似地往他猛舔吸咂。
「啊,該死的……」他在她嘴裏噫嘆,小豆子的反應令他欲火更烈,也更加深了這個仍未中斷的熱吻。
她感覺他胯下男性的膨脹,雨水不再冰冷,而是蒸騰著他的熱氣;她也渾身滾燙,不住地往他懷裏蹭去,徒勞地想要幫他壓下那過度明顯的欲望,卻是讓他再度低吼,重重地吻得她幾欲窒息了。
嘴不再是自己的,身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松自己,被動地迎向他的熱吻,唇舌交纏方寸之間,她的心揚起,倣佛由他引領著,帶她穿越了陰霾雨雲,來到了朗朗藍天之上。
長吻幾乎難以停歇,直至纏綿的唇舌吻得累了,猶停留在彼此的唇瓣上,綿密下絕地細吻著。
「為什么……回來……」她微微喘氣,無力地呢喃道。
「我回來,是因為我想妳。」他輕輕咬她的唇。
「嚇?!」唇瓣腫腫麻麻的,原來他是想回來吃她嗎?
「我也需要妳。」
「咦?」不必吧,他什么都有了。
「豆豆,我愛妳。」
大雨傾盆而下,大江奔流不止,天地萬物依然正常運行,但她的心,停了。
雨聲狂驟,濤聲澎湃,她的心,好靜,好靜,靜得像是一泓深潭,他的話是一顆石子,往裏頭投擲出最響亮的一圈漣漪。
四目相對,他的眼裏有她,她的眼裏也有他,她的唇仍留有他的男性氣味,那么陽剛,那么霸氣,她完完全全融進了他的氣息裏……
突然之間,她拿起右手食指,塞進嘴裏用力咬一口。
「妳做什么?!」他急忙拉開她的手。
「不痛,一定是在作夢。」她困惑地搖搖頭,又抓來眼底的那只大掌,照樣吃了他的食指,用力咬下。
「唔……」真是有夠不溫柔了,他痛得齜牙咧嘴,急忙虎口逃生,抽出指頭給她看,吼道:「別咬我的指頭,痛的是我!」
「可是……」她呆呆地看著他指頭上的齒痕。
一定是作夢了。她舉起手,仰臉撫向近在咫尺的俊顏,拿手指劃著他濃黑的眉毛,感受他堅挺眉骨的輪廓;再按了按他的鼻頭,捏了捏,搖了搖,嗯,有呼吸,是活生生的人沒錯:指頭再往下,按住了那緩緩揚起唇角的溼熱唇瓣,他吐了一口氣,吹走她依然遊移不定的指頭。
一定是作夢了。不然她這樣欺負木頭馬,他怎么不生氣?她再癡癡地撫向他的臉頰,觸手粗粗刺刺的,這是男人的胡子,也許早上才刮幹凈的,她還可以看到一點一點的須根,她想到了曾跟他爭辯過女人不長胡子的事,不覺逸出了一抹微笑。
一定是作夢了。她再大膽往下摸,滑過他粗糙的下巴,溜過他的頸子,扯住他溼透的衣裳,雨這么大,都擰出水來了,他脫了那套又保暖又亮眼的朝服,只穿著中衣,會不會冷啊?
她心頭一凝,明知逃不開兜頭淋下的大雨,她還是為他拉攏衣襟,怕他冷著了……
衣衫拉掩之間,她視線僵住,無法移開挂在他胸前的香包。
「這個?」她直了眼,扯出那枚被他贏走的香包;這是她的手工,她不會認錯的,她的手微抖,顫聲問道:「你、你不是扔到茅坑裏了?」
「舍不得。」
一定是作夢了。他喜歡她喜歡吃的藕粉糕,他舍不得丟掉她親手做的香包,還貼身挂在他的頸間——它這樣貼著他的胸膛有多久了?
「豆豆,妳不是作夢。」他握住她那雙懷疑的小手,柔聲道:「是我,端木驥,我在妳的身邊。」
「阿驥……」她的熱淚涌出,哽咽難言。
雨好冷,他的手好熱,他的熱度傳到她的心底深處,暖和了她。
「豆豆,妳沒作夢,我愛妳。」
她淚水難禁,心深深地被震撼了。
原來,難以克制的熱吻,不只是突如其來的欲念;無法壓抑對他的思念,不只因為他是一個可以帶她出去的好心侄兒;對他那件袍子的依戀,不只是丟了可惜的惜物想法;而許許多多難以解開的矛盾掙扎,更不只是純然身分地位的差異;一切的一切,只因為摻進了她從來就不敢想也不敢說的愛意,就讓所有的事情變得棘手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愛她!他們彼此相愛!她卻是笨得直到此時此刻才明白。
既是相愛,千山萬水也要回來,更不該強忍分離,而是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與他天長地久。
急流漫過腳踝,衝刷著腳下的泥土,彼此都感覺到生命的快速流失。
她淚水流了又流。老天好狠!才讓她嘗到甜美的愛情滋味,轉眼就要奪走了嗎?或者本來就是送給她一個臨死前的大大犒賞?
「怎么辦?怎么辦?」她緊握他的手。
「別怕。」他凝望她。「咱們這輩子不成,那就下輩子了。」
「阿驥,到了下輩子,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她流淚笑道。
「好。」他心滿意足地往她唇瓣柔情一啄,也微笑道:「我用搶的也要將我的小豆子搶過來。」
「呵,不用你來搶,我自己會送上門……」
「大水來了。豆豆,別怕,抱緊我的脖子。」
「啊!」她才伸長手環抱他的頸項,腳底就被淘空,急流滔滔,毫不留情地猛烈衝刷他們所站的沙洲。
身體浮起來了,她趕緊閉嘴,可是大水猛往她眼睛鼻子灌入,她嗆得咳嗽,手一松,身子就沉入水裏,但隨即就讓他的左臂撈起,她也趕緊再度抱緊他的脖子,不敢再亂動。
在波濤洶涌的大江遊水本來就不是易事,更何況他身上還挂著一個她——她是累贅——念頭乍起,她便松開了雙手,打算逐波而去。
她立刻被他撈了回來。她不去抱他,他就以左臂緊緊圈著她,另一邊右臂還得奮力保持漂浮的狀態,她感受到他極為吃力的奮鬥狀態,忙又抱回他的脖子,任熱淚掉落滾滾大江裏。
「傻瓜,我們一起遊出去。」他嘆了一聲。
她瑟縮在他懷裏,很冷,很累,但也安心得像是窩在最暖和的被子;她明白,他正在拚命挽回兩人的性命,他會守住保護她的諾言。
若還是免不了他筋疲力盡的那一刻,那么,阿驥,放心吧,她也會陪他一起踏上奈河橋的……
「平王爺在那裏!」
有如聽到天籟,在風聲、雨聲、急浪聲中,竟然出現了人聲。
他們正流過一艘兵船旁邊,剎那間,船上丟下了十幾道粗繩索,端木驥沒抓著前頭的繩索,使力不著,身子便帶她沉進了水底,就在她以為即將葬身隆隆不絕的洪水時,突然覺得他們正在快速遊動,原來他抓到另一道繩索,正由船上兵丁拉了過去。
得救了!
她又嗆得咳嗽,差點又松開手,他立刻拿左手抱緊她,右手仍緊拉著那道救命繩索。
「有流木!趕快拉呀!」船上兵丁驚慌大叫。
不堪大雨衝刷,青鴻山土石崩落,十數根樹木連枝帶葉滾落大江,隨著急遽的水流速度漂來,就像是一群橫衝直撞的水上猛獸,根本令人無從閃避,甚至堅固的兵船也怕被撞出大洞來。
談豆豆根本看不到什么流木,只覺繩索催命也似地急拉,卻是避不開轟轟滾滾的如雷怪聲,碰!身子一震,她以為她被彈飛出去了,稍一定神,發現她還是讓端木驥緊抱在懷裏。
「快……快抓住繩子……」他喊道。
兩人已來到船側,她依言抓住,卻發現一直拚命求生的他竟然松開了她、松開了繩索,整個人被江水漂走了。
「阿驥!」她震駭不已,直覺就想放手去拉他,然而兵船垂降而下的兵丁已快速抱住她的腰,不致讓她跌落。
「豆豆……」他浮沉在大江裏,曾經深邃柔情的眸光變得渙散,唇角微微向上牽動,似乎還在呼喚著她的名字,身體流過的水面出現一條血河,傃紅的鮮血混在滾滾濁浪裏,顯得格外怵目驚心。
「阿驥!」她幾欲暈厥。老天!是他替她承受了流木的撞擊啊!
「你們快救他!」她已被拉到甲板上,立刻又扳住船舷,瘋狂地搜尋那已經沉入大江不見的身影,一顆心絞痛得快要撕裂出血了,只能不斷哭叫道:「阿驥!快呀!快救人啊!阿驥!阿驥!你不能死!千萬不能死!我求求你不能死啊!誰快去救他啊……」
端木驊和幾個熟諳水性的兵丁早就拿繩索綁在胸腋,另一端由其他兵丁牢牢抓緊,一個個噗通跳下水去救人。
「阿驥……」她哭倒在地,渾身顫抖得無法自己。
大雨漸漸小了,天地依然慘黯,波濤萬裏,奔流到海不復回。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定王府。雨過天青,風和日麗。
談豆豆黑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目不轉睛地凝視床上的端木驥。
可憐的乖侄兒,慘遭流木撞擊,左小腿骨折,頭殼破了一個大洞,命是撿回來了,但人仍然發燒昏迷,三天三僅依然不醒。
「娘娘,妳該去休息了。」定王妃來到她身邊,輕拍她的肩頭。
「對不起!對不起!」只要見到端木驥的家人,她就自責不已,眼淚跟著就掉了下來。「他是為了救我,王爺,王妃,對不起……」
「娘娘,這不怪妳。」端木行健溫言安慰道:「我們阿驥向來只顧別人,從來不顧自己的性命,我早就懷疑有一天他會累死在勤政閣。」
「妳別看這孩子目中無人,神氣得要命。」定王妃坐到床沿,溫柔地摸摸這個長大了的孩子,笑道:「他很貼心的,每次回府就從前頭找娘找到后頭,就是要讓我安心。他從小到大都不讓爹娘操心,唯一不聽話的事就是不肯娶……」
端木行健趕緊揪起老婆,偷偷指著目光呆滯的小太后。
任誰都看得出,尊貴的她苦苦守在這兒,這已經不是自責歉疚可以解釋,而是對床上的男人放下極為深重的感情了。
「她這么愛阿驥,這樣的媳婦兒也不錯……」定王妃抹淚道。
「她可是咱的太后嫂嫂啊。」端木行健頭痛不已。
「娘娘,喝碗瘦肉粥吧。」端木騮捧來一碗熱粥,臉色凝重地道:「妳三天不吃了,總得墊墊胃,免得傷了。」
「我不餓。」
「妳再不吃的話……大哥醒來,他會不高興的。」
「唔。」談豆豆茫然捧過粥,茫然喝了一口。
「啟稟太后娘娘,宮裏有事稟報。」端木驊剛由皇宮回來。
「說。」
「寶貴說,賢妃和淑妃娘娘為了搶一盆可做脂粉的玉簪花,已經鬧了兩天。她說娘娘生病不見任何人,她們竟然還想闖寢宮,寶貴已經快擋不住了。另外,有一批放還回家的宮女等著娘娘賞賜說話,若娘娘不去,她們會很失望的。」
「嗯。」談豆豆茫然舀了一口粥,舉到唇邊又放了下來。「去跟寶貴說,我下午就會回宮。」
「遵旨。臣立刻派人回話。」
「娘娘,不如妳就先回宮休息吧。」定王妃不忍她疲憊王極的脆弱模樣,又勸道:「阿驥沒事了,這裏有這么多人照看他……」
「王妃,求求妳。」談豆豆紅著眼眶,哀求道;「讓我多看他一眼。」
「唉,好吧。」定王妃憐惜地揉揉她的頭發。誰說這孩子是太后?根本就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嘛。
談豆豆放下熱粥,又去牽那只三天來始終緊握的大掌,也不管有人在場,就將臉頰偎了上去,不住地親吻著,哀傷地流淚問道:「阿驥,我們活過來了,可你為什么不醒呢?」
屋內其他四人眼睛都直了!原來,這一對的關係遠比他們所想象的還要親密曖味,這……這可該怎么辦啊?太后該不會被搞大肚子了吧?
「唉,又在叫魂。」虛弱的聲音緩緩地吐出。
「阿驥!」談豆豆驚喜大叫,猛搖他的手,更是歡喜得淚流不止。「你醒了!你醒了!你睡得這么久,簡直要我的命了!」
「老祖宗,我被妳吵醒了……」端木驥仍然十分疲累,只是微微睜眼,手掌讓她握著,正好順手撫拭她的淚水。
「你沒摔壞頭?你沒忘記事情?你知道我是誰嗎?」
「妳真吵……」端木驥凝望她的淚顏,就是拿她沒辦法。
他本來還迷迷糊糊睡著,隱約聽到爹娘弟弟談話,他知道,他再不醒不行了,這顆傻豆子會累壞的。
他好心疼,卻是沒力氣爬起身安慰她,只能以指腹為她輕柔拭淚。
「你撞得頭破血流,我好怕你會忘了我。」談豆豆猶不敢確信地哭道:「你快說,我是誰?你不說我就會一直哭啊!」
「談豆豆。」他很想找一塊帕子舉白旗投降。
「呵!」她收了淚,綻開甜笑。
「我不會忘記妳。」他拚著老命幫她抹淚,拿指頭當作自己的親吻印上她的唇瓣,柔聲道:「更不會忘記我們下輩子的約定。」
「呵呵。」
「回去休息。」他也想休息了。她是存心謀害親夫,吵得他破掉的頭更痛了,幹脆直接下令道:「去把該做的事做完。」
「呵呵呵!」談豆豆精神百倍,立刻眺了起來。
她抹掉眼淚,拿手心揉揉臉頰,拍拍皺掉的衣裳,轉身就走。
「我回宮了。」她簡直是跳著出去的。
被掠在一邊的四人看得莫名其妙。原以為會有一場纏綿哀怨、難分難舍的感人對話,結果竟又是例行的吵吵鬧鬧,小太后真的……很孩子氣。
可娘娘好大的威力喔,竟能擺布得咱端木老大無可奈何!
等等!什么是下輩子的約定?四人面面相覦。這是一段天理不容的戀情啊,娘娘還要把該做的事做完——嚇!難道他們打算殉情?!
「我護送太后回宮。」端木驊雖然才下了勤務,立刻跑出門。
「我安排家仆輪流看顧大哥。」端木騮也緊張地到處找人。
「果然還是不肖子啊。」端木行健只是搖頭。
「嗚,給我孫子啦!」定王妃拿帕子抹個不停。
爹娘弟弟又在吵什么?端木驥累得再也無法說話,閉上眼,嘴角帶笑,什么都不想了,只待養好身子,就要提前投胎到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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