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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24日 星期一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6

北風呼嘯,原野蒼茫,一輪冷月高挂夜空。
端木驥策馬爬上陡峭的山坡,來到了高崖巔峰;他輕拉韁繩,奔雷聰即停下腳步,穩穩地馱著馬背上的兩人,屹立於山巔。
懷裏的人兒仍在輕輕啜泣。他心中一嘆,放開韁繩,將兩臂圈緊了裹在披風裏的她,俯下了臉頰,緩緩地摩挲著她的頭發。
他都聽到了。當奔雷聰出了城門后,一直保持安靜的她倣佛有所知覺,又開始哭泣;風聲呼號中,她的泣訴斷斷續續傳來,他也逐漸拼湊出她的心緒,一顆心頓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潮洶涌,怎知竟會牽連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為是的教訓她、甚至是冷言冷語刻意疏離她時,是否也一再地牽扯出她內心深處的極度痛楚?
仰頭望月,金黃色的月光染進了他的瞳眸,緩緩地化開了其中的沉鬱,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頭,以唇輕輕拂過她的發,輕聲唱道:「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歌聲纏繞著風聲,悠悠緲緲地回蕩在高崖深谷之間。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聲鑽進了她的耳際,談豆豆以為自己在作夢,她正臥在一條小船上,海水輕柔地晃呀晃,周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睜眼。
君愁我亦愁……是誰?誰知她的愁?是誰低頭弄蓮子?又是誰在唱著她熟悉、想唱卻不敢唱的曲兒?
她止住淚水,傾耳凝聽,歌聲如夢,她不願醒來。
「豆豆。」
她心頭一震!她不是沒有名字了嗎?誰在喚她?
「豆豆……」那聲音頓了一下,再喚道:「談豆豆。」
她睜眼,清醒,感覺一只溫熱的大掌正在撫摸她的臉頰,拭去了她的淚水;她抓住這只手掌,抬起頭,望進了一對深深凝視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龍潭裏,沒有吃人的怪獸,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妳看。」端木驥扳好她的頭顱,為她拉攏披風阻隔寒風,只讓她露出一個臉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脈多么雄偉啊。那裏有砍不盡的林木、挖不完的礦源;再過去是廣闊的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妳再看這邊,東邊一直過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無際,不知道盡頭在哪裏;南邊三十裏是我們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麗的江南,那裏春天會長出綠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給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糧;西邊有大漠,有崇山峻嶺,有奇花異草;更往西邊過去,那裏的人長相跟我們不一樣……」
「那是討厭的昆侖國。」她開口道。
他笑了,輕輕摸著她的頭發,正好將奔雷聰兜了一圈轉回原處。
談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懸一顆明月,四野高崖聳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盤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險。此處荒涼靜寂,她見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著大海綠稻,但在他的引領下,她的天空亮了,視野開闊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蓮,她踩住昆侖國的王宮屋頂叉腰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賞蓮葉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妳去過了。妳讀過那么多方志,不都神遊其中了嗎?」
「你都去過嗎?」
「有的去過,有的將來會去。」
我可以跟你去嗎?談豆豆問不出口,不覺又往他懷裏偎緊。
「貼上他結實強健的胸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會像上回在藏書樓一樣,將她推得遠遠的。
會嗎?會嗎?打從他抱她上馬,係上披風,密密地將她藏在披風裏,一路以平王爺的身分和朝廷令牌,突破門禁森嚴的宮門,闖出了緊閉的城門,他就一直將她緊抱在懷裏,不曾放開片刻。此刻,他會放嗎?會嗎?
「妳很冷?」他問道。
「不,不冷。」她違心地回答,陷入了沉默。
她很不安,很想扳開他抱在腰上的雙臂,但又遲疑著不願去扳,只因她好喜歡這種依賴的感覺……
她低下頭,眼眶微溼。他想方設法偷渡她離開皇宮,在黑夜裏奔馳了三十裏路,他何苦來哉?
她從來就不敢猜測他的心思,即使他柔聲喚她豆豆、唱歌給她聽,她仍然當偎依的此刻是一場夢;在夢裏,她放縱自己的心情痛哭流涕,也享受了無緣一見的奢侈風景,過往陰影早已隨風而逝,未來的日子依然漫漫無盡,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此時此刻。
「抱歉,我失態了。」她怯聲地道:「平王爺……」
「噓。」他拿指頭掩住了她的嘴。「我是阿驥,妳是豆豆。」
「啊!」她仰頭,看見了一張衝著她笑的俊臉。
阿驥?撤去了藩籬,他和她就只是一對平起平坐的人間男女。
是了,絕對是夢!在夢中她是個讓他呵護疼愛的小姑娘啊。
她眨了眨哭得紅腫沉重的眼皮,瞳眸裏映入了明亮的月光。
「阿驥,為什么在京城看不到月亮,來這裏就看到了?」
「這裏風大,將烏雲都吹開了。」
「為什么月亮是圓的?」
「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月亮就是圓的。」
「對了,到底有沒有盤古這個人?傳說他死后身體變成大地,血流成河,汗變成雨,那為什么雨水不是鹹味呢?」
「呃,這是上古傳說的神話,聽聽就好。」
「哎呀!阿驥你看那石頭上面亮晶晶的,結霜了!」她探出頭,興奮而好奇地問道:「可為什么天冷才結霜、結冰?要是夏天結冰不是很好嗎?這樣就很涼快了。」
「唔。」
「為什么馬只有四只腳,八只腳不是跑更快嗎?」她摸了摸馬頸。
「這……有八只腳的是怪物,不是馬。」
「喔。」她望著他好像十分忍耐以致線條有些僵硬的臉孔,突然發現了他頰邊下巴冒出來的短硬胡渣。
「為什么你會長胡子,我不會長?」
「向來只有男人會長胡子,姑娘不會長。」
「不能這樣解釋。向來,向來,好像世間萬物都得一成不變似地。」她用力搖了搖頭。「我看過河東府志,記載一個長胡子的婦人,她生了八個小孩,他們一家都有奇怪的長相,老大頭尖尖,長得像鰻魚,老二瘦得像一支竹竿,可以鑽到小洞裏抓蛇……」
「等妳故事說完了,妳的胡子也長出來了。」端木驥傻眼,她的小腦袋瓜裏裝了多少東西呀。「妳問題這么多,不渴嗎?」
「是渴了。」她承認。
「來,喝水。」他從后頭鞍袋摸出一只皮水袋。
她捧起皮水袋,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冷水,突然想到他也會捧著這只水袋,對著這個口咕嚕咕嚕地喝水,頓時臉紅耳熱,喝水的速度也慢了。
「餓不餓?」他又問。
「我晚上沒吃……」她放下水袋,囁嚅道。
「給。」他遞給她一塊白糖桂花藕粉糕。
「藕粉糕?!」她驚訝得心臟噗通噗通亂跳。明明他一路奔來,路上沒有停歇過。「為什么你袋子裏有這個?」
「嘿,因為我有一個百寶袋,想變什么就有什么。」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總算有一個他可以主宰的答案了。
「給我瞧瞧。」她好奇了,才將藕粉糕塞入口裏,就要往后頭摸。
「猴急什么?妳坐好不要動。」他按了按她的頭顱,試圖將她定在馬背上,接著解開披風,再將她裹得密不透風,這才跳下了奔雷聰。
談豆豆瞠大眼睛,嘴巴忘記咀嚼吞咽,就看他從百寶袋拿出一領油布雨衣,平鋪在大石頭背風處,然后繼續從百寶袋拿出兩塊大面餅、一盒糕、兩顆蘋果、三顆梨子、幾塊糖、一條幹扁魚、一塊腌肉、兩只雞蛋,還有一只白瓷小瓶子。
他早就準備好半夜來這邊野餐了嗎?
倣佛洞知她又要問為什么,他笑道:「全是我娘和弟弟的傑作。」
「哦?」
「我常常外出,不在家睡覺,有時半夜肚子餓了,想吃東西也沒得買,也不好吩咐人準備,我娘心疼我,所以我出門前,她就會將好吃的食物塞進我的鞍袋裏。」
她記起了笑咪咪的定王妃,心頭倍感溫馨。想想呀,當他半夜在勤政閣忙碌國事餓了,隨時可取來娘親的愛心餐點,難怪他吃得又高又壯了。
「我兩個弟弟恨死我這個大哥了,不想吃的東西就盡往我這袋子塞,當我是餿水桶。」他又笑道。
「呵。」其實是兄弟情深,不必溢於言表吧。
「下來吧。妳坐在奔雷聰上頭越吃越胖,會壓垮牠的。」
「啐!」她笑著打他一拳,這才發現已然讓他抱進了懷裏。
臉頰熱熱地燒了起來,她雙手縮在他的胸前,眼睫慌忙地垂下,卻又不舍地立刻抬起,只想好好將他的輪廓容顏收在記憶裏。
倣若心有靈犀,他亦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緊緊交纏,她看到他眼裏驟起的波濤,感受到他陡然箍緊的強壯臂力,兩人視線相隔盈尺,她迎上他陽剛的呼息,卻亂了自己的呼息,不覺微張小嘴,想要汲取更多的氣息端木驥眸光猛然燒起熊熊烈焰,手臂更加使力,卻在冷風撲面的一瞬間,他忽地清醒,眼裏的衝動只是一閃而過,快到連她都無法察覺。
短短的十幾步路,有如千裏之遙:這個擁抱過度沉重,他無法負荷,然而又不想放開,就算幾千裏幾萬裏路也要抱住不放……
「坐著,慢慢吃。」他將她放坐在油布雨衣上。
「我……我自己走……」她結結巴巴地道。
「慢半拍。都走完了才說?」他摸摸她的頭頂,好像是刻意為自己化解方才的尷尬,笑道:「鞋襪也不穿,這么冷,會得風寒的。」
「好啦。」她盤腿藏在裙下,拉攏披風,看他拿起了一塊糕,便問道:「你怎會吃起了藕粉糕?還知道要買南門那一家的?」
「有一回妳爹帶了一盒給妳,妳無視我的存在,跟妳爹你一塊我一塊的吃了起來,害我流了不少口水。」他瞪她一眼。
她呵呵笑了。其實爹是想敬獻一塊給偉大的平王爺,卻讓她擋住了。
「這味道很香,你喜歡吃嗎?」她問道。
「喜歡。」
他喜歡她喜歡的味道!談豆豆捺下不必要的猜想,刻意笑道:「快快快!我還要吃其它的東西。」說著便抓了蘋果啃一口。
「別囫圇吞了。」他為她剝了一顆水煮蛋,遞給她。
「放心,我嘴巴沒那么大,一口吞不下的。」
他望著那鼓起臉蛋大啖食物的櫻桃小口,果然還是小巧玲瓏,如一枚紅菱,誘惑著他去採來……
「給妳玫瑰香露。」他深呼吸,轉過臉,又遞過了白瓷小瓶子。
「我以為是酒。」她才啃完蘋果,又咬了蛋,拿起小瓶子轉著看。
「妳別看這小小一瓶,這可是我娘親手做的。她採下玫瑰,蒸取花瓣精華,可以養胃散鬱。」
「這很珍貴的……」不只是繁復的手工程序,更是一個母親的用心。
「吃了吧,放久也會壞掉。」
「謝謝。」她小口小口地啜下,讓那清新的芳香滑入喉際。
好久沒讓人這般疼愛了,她眼角泛起薄薄的淚光,心頭既甜又暖,抬起頭,便朝他一笑,又開開心心地吃起這頓大餐。
她吃,他也陪著吃,兩人坐在野地裏,狂風掠過耳邊,寒霜凝結石頭縫隙,這裏卻是春意融融、鳥語花香,令人流連忘返。
明月高懸天際,長空明凈如碧,遠方傳來野狼對月的嗥叫聲,明明是蒼涼至極的悲鳴,她卻——「呦嗚!」她吃飽了,頑皮心起,仰起脖子,也學野狼高呼一聲。
「妳不要亂叫!」他趕緊制止她,好氣又好笑地道:「萬一招了狼群過來,看妳不被撕了吃掉才怪。」
「不會。」她站起身,很有把握地笑道:「這裏有你呀,你人高馬大的,還打不過幾只小狼?」
「我會騎著奔雷聰先跑了。」
「你不會。」她搖搖頭,笑得更燦爛。「給我發喪挺麻煩的,不是嗎?」
「烏鴉嘴。」
「嘎嘎嘎!」這會兒她又學起了烏鴉,兩手振動披風抖呀抖的,踩著腳步兜圈子,活像一只蹦蹦亂跳的小鳥兒。
「妳喔……」他完全被打敗了,真正領教到她的活潑個性。
這顆小豆子呀,她扇起的涼風變成了他心底的颶風,明明是他帶她到這兒,也明明是他在為她排解憂傷,可怎會變成由她主導情勢,任那甜美嬌俏的笑語深深地牽動他的心?
「咚隆隆!咚咚嗆!」她雙手一揚,將披風蒙住了頭臉,嘴巴呼喝,身子胡亂搖動。「咚隆嗆咚咚,豆豆舞獅給阿驥看嘍!」
「得了吧。」他哈哈大笑,她還會拿嘴巴敲鑼打鼓啊。「妳這不是舞獅,活像是一只扭到腰的大毛蟲。」
「哼,你才是大毒蟲!」她揭起披風,露出一張噘了嘴的小臉蛋。「人家感謝你帶我出來玩,你都不賞臉哦?」
「好好,我賞臉。」他無可招架,笑道:「那妳就再舞獅吧。」
「你在笑!」
「好好,我不笑。」他還是想放聲大笑。天哪,他怎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向來傲視一切的他承認,他是徹徹底底地栽了。
「來,我教妳怎么舞獅。」他跳了起來,高高拉過披風,將自己和她蒙了起來。「跟著我的動作跳。」
「哇!蒙得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哇哇大叫。
「這就考驗妳的功夫了。跟我走。」他跳出一步來到碎石地上,打算留出鋪著油布雨衣的地面給她踩著,不料她興匆匆地跳了過來,地面不平,她收勢不穩,整個人就往他身子撞去。
「小心。」他立即轉身,穩穩地抱住了地。
「呵,好險……」她亦本能地環住他的身軀,就在兩兩相擁的電光火石之間,她的淚水竟是陡地狂瀉而下。
她慌忙咬住唇瓣,不敢哭出聲音。今夜的夢太美,她只想永永遠遠躲在這個黑暗的所在,再也不要醒來面對空洞的寧壽宮。
她不敢抬頭,不敢稍動,這樣就好,只怕一旦放開了,夢就醒了。
明月夜,風嗚咽,他感受到胸前的輕顫,遂揭下了頭上的披風,仍將她緊裹入懷,心底深處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芙蓉蓮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他自問,打從下午在勤政閣窗外瞥見她的身影,他就如同著魔似地跟住了她。忙了這么一整夜,到底為何?而這些日子來處處想著她、關照著她,此刻還悄悄地輕吻著她的頭發,他是否也得向自己問個明白、討個究竟?
然而,問分明了,又如何?
唉,無解啊。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勤政閣裏,內閣大臣們有人交談,有人讀著手邊的條陳,有人閉目沉思,大家正在等候皇上,準備商議明年預算分派大計。
「皇上駕到……」
「朕來遲了。」太監的尾音還沒喊完,端木融便匆匆趕了進來,揮手示意道:「大家別行禮了,坐坐。」他一邊落坐,一邊道:「方才下了朝,朕聽說皇太后身體微恙,便先過去探……」
啪!端木驥手上的冊子掉了下來,神色驟黯,兩眼直直地望向皇帝。
端木融和群臣頓覺陰風慘慘、鬼哭神號。嚇!平王爺要生氣了?
「是皇太后?還是管太后?」端木驥沉聲問道。
「不是母后,是太后娘娘。」端木融小心回答。嗚,王兄不要瞪人啦,他下次不敢遲到了。
「嗯。」端木驥拿過太監幫他撿起的冊子,垂下視線,卻全然沒注意到上下拿顛倒了。
顧德道忙堆出笑臉。「時候差不多了,還請平王爺主持會議吧。」
「好。大家散了吧。」
還沒開始呀!群臣們錯愕不已,怎地平王爺好像掉了魂了?
「皇上,請恕臣偶感風寒,體力不濟。」端木驥起身拜揖,神情焦躁不安。「還請皇上主理本次會議,臣告退。」
「王兄!」端木融大驚失色,這么重大的會議,他主持不來的呀!
可任憑他哀鳴呼喚,王兄還是一去不復返,獨留座位空悠悠啊。
嗚嗚,王兄真是用心良苦,非得臨陣抽腿,逼得他不得不獨立處理國政大事嗎?
也罷。他將所有的哀怨長埋心底,擺出了王兄平常教他的剛毅果決君王臉色,穩重地道:「顧丞相,由你先說了。」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9「娘娘,喝藥了。」
寶貴端了藥碗,小心翼翼地將一匙藥送進娘娘的嘴裏。
談豆豆倚在一堆枕頭上,歪了半邊身子,雙眸緊閉,嘴巴更是閉得死緊,那湯匙只能抵住她的嘴唇,卻是怎樣也送不進去。
「娘娘呀,寶貴求妳了,啊啊,張嘴。」寶貴嘴巴張得老大,可娘娘還是不聽話,她只好強迫將湯匙挖進她的嘴裏。
一縷藥汁從娘娘的嘴角流了下來,寶貴慌忙拿巾子拭去。
「妳這樣喂,她喝不下去的!」身后突然傳來暴喝聲。
「平王爺?!」寶貴驚嚇得忘了行禮請安。「這……這裏是……」這裏是皇太后的寢殿,是睡覺更衣的私密地方,等閒太監宮女都不能隨便進出了,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妳扶她起來。」端木驥冷著臉,接過她手裏抖個不停的藥碗。
「可……可是王爺……你、你、你是男……」
「我是她侄兒,小輩服侍長輩,此乃人倫正道。」
「是是。」好像很有道理。寶貴忙坐到床沿,扶起了娘娘。
談豆豆穿著絲棉中衣,長發打了兩根粗辮子,垂著小頭顱,軟綿綿地倚住寶貴,似是不勝柔弱。
端木驥憂心如焚,他站著看不到她的病容,立即單膝跪到床前,寶貴在場,他不敢觸摸她,只得以眼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她的臉頰紅撲撲的,他頓時自責不已。難道是那晚在山上染的風寒?該死該死!他該為她裹緊冰涼的腳掌,更不該讓她坐在寒冷的地面。
「娘娘發燒了嗎?」他焦慮地詢問。
「沒有。娘娘的症狀是咳嗽流鼻水想睡覺。」
「那她的臉為什么紅紅的……」
問話之間,她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他立即捕捉到這輕微的反應。
他逸出微笑,如釋重負,舀起一匙藥,拿在嘴邊緩緩地吹了吹。
「娘娘,吃藥了。」他輕喚道。
談豆豆沒有反應,寶貴拍她的手背也不睜眼。
「老祖宗?」他又喚道。
「哼……」她的聲音從鼻子蹦了出來。
「小豆子!」他中氣十足地喊道。
「呵……」她的嘴角牽動了,眼睛卻還是閉著。
「豆豆,乖,將這藥吃了,身體才會好。」
「唔……」她唇瓣微啟,小口小口地啜下藥湯。
他凝視她喝藥,確實讓她徐飲而下,再舀了一匙吹散熱氣。
「哇!娘娘喝了。」寶貴好佩服平王爺喔,三言兩語就哄得娘娘喝藥;可是她有沒有聽錯啊,王爺好像喊娘娘的名諱?!
談豆豆已是滿臉通紅。他闖進來就很過分了,還當著寶貴的面喊她名字,害她一直不敢睜眼,雖然她是這么的歡喜他來看她……
偷偷將眼睛拉開一條縫,卻看到他的昂藏之軀在她的視線下面。
「喂,你……不要跪……」她急道。
「我沒跪妳,我這樣較好喂妳吃藥。」
「寶貴,去拿凳子。」
「寶貴,坐著,扶好娘娘。」
「嗚,寶貴只有一個。」寶貴好生為難。「要不我再出去喚人……」
「不行!」太后和平王爺齊聲否決。
於是乎,照樣寶貴扶娘娘,王爺喂娘娘,房間裏再無聲響,只有湯匙輕撞磁碗的清音,還有極輕極柔的吹氣聲。
這是他的氣息呀!談豆豆癡癡地看他低頭吹涼熱湯,以前老認為他的唇很薄,此時近處凝看,才發現他一樣是兩片豐潤的唇瓣,血色充足,厚薄適中,好像軟軟的、肉肉的,很好咬……
「我臉上開了花、長了膿痘嗎?」端木驥抬臉,將湯匙遞到她嘴邊。
「你、你、你沒有噴進口水沫子吧?」她趕緊找個借口。
「噴都噴了……」看到她花容失色,他本想收斂玩笑,但隨即想到這個病人竟然還會裝睡不肯吃藥,那么……
「沒辦法呀,臣一邊吹藥,一邊又要哄咱天朝長不大的娃娃太后,一嘴不能兩用,不免顧此失彼……」
「你不要再噴了啦。」話才說完,就被猛灌了一口藥。
「這樣就乖了。老祖宗果然體恤侄兒苦心,快快吃了,病快快好,好不好?」前面講得嘲謔意味十足,后頭一句「好不好」卻是溫柔之至,倣如天上軟綿綿的雲絮,教人無從找到著力點反對。
談豆豆的心思飄忽了,她亦無從應對兩人之間的微妙關係。
她和他,曾有著親密相擁的肉體接觸,卻也有著最為壁壘分明的輩分頭啣。那夜過后,她的心思變得
昧混沌,明知該立刻轟他出宮,義正辭嚴斥責他的逾禮之舉,然一旦面對他,她端不出臉色、拿不了決定……
「藥沒那么熱了吧,給我。」她搶過藥碗,咕嚕咕嚕喝完。
端木驥依然單膝跪地,靜靜地看她喝完藥,並沒有立刻離去的意思。
「喂,我喝完了,你還不……」一個走字,她竟是百般不願說出。
他的大掌突然按上她的額頭,沉吟了片刻。
「妳果然沒發燒,可是流汗了。」他放開手,站起身,打量她的床鋪。「寶貴,扶娘娘躺下,幫她擦汗……嗯,還是換件幹凈的衫子好了。」
「是。」寶貴覺得王爺比她還會照顧娘娘呢。
「老祖宗,妳流汗就別抱著這熱烘烘的枕頭了。」
端木驥注意到她不管是躺著還是坐著,手裏始終抱著一顆小枕頭,或是貼在肚子上,或是倚在胸前,她抱得十分自然,掉了又抱回來,他猜想得到,她每晚都得抱著這顆枕頭才能睡覺吧。
果然還是個娃娃啊。他露出疼寵的微笑,但她流了汗,他不能不管。
「快,拿起來,別熱著了。」他伸手去奪枕頭。
「不要。」談豆豆神情一慌,抱緊枕頭轉過身。
端木驥動作快,抓到了枕頭一角,本以為可以扯開那顆小枕頭,不料卻拉出了一大塊布。
「別拿呀!」談豆豆緊抓布的另一角,不讓他扯去。
他扯這一邊,她扯那一邊,結果扯開了一襲男子的衣袍。
「這不是平王爺的……」寶貴驚叫一聲。
記得娘娘那時偷偷洗好衣服,她以為娘娘早托了哪個公公還給平王爺了,可如今竟然成了娘娘的抱枕……好厲害的娘娘喔,有辦法將衣袍卷成一個小巧可愛的枕頭模樣,她得請教這一手功夫……
呃,氣氛好像有點僵硬,平王爺在生氣娘娘偷他衣服嗎?
抓著袍襬一角,談豆豆這下子真的是渾身冒汗了。在他灼灼的注目下,她心臟亂跳,面紅耳赤,既不敢看他,更不敢正視自己呼之欲出的心思。
放了吧。
放了吧。她腦海裏只有這個聲音,攢緊衣袍的手指緊緊一扯,隨即放開,任那袍子滑落床緣,掉了下去。
「寶貴,我要睡了。」她立刻躺下,拉起被子轉身面向墻壁。
「娘娘,先換衣服啦。」寶貴搖她。
端木驥自知不能再待下去,他手裏還抓著袍子的一邊,便迅速卷了起來,搭在手臂上,后退一步。
「臣告退。」
床上的人兒沒有回應,他轉了身,走出兩步,又回過頭,凝視蜷縮被窩裏的她,仍是走回床邊,靜靜地將袍子放回她的床上。
「寶貴,快服侍娘娘更衣,別讓娘娘著涼了。」
他再次吩咐,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寢殿。
她沒事就好。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另一塊始終搬移不去的石頭依然擱在那裏,重重地堵住他滿腔的衝動。
轉出回廊,欲往前面正殿走去,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個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老人。
「談大人,找什么?」他嘴角勾起了笑容。
「嚇!王……王爺!」談圖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偷摸進后頭的寢殿已是罪該萬死,沒想到平王爺跟他一樣該死?!
「娘娘正在休息。」端木驥猜到他的來意。「談大人不妨進去看她一眼,不要吵到她就是了。」
「你你你……」談圖禹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從娘娘房裏出來?」
「是的。」端木驥坦然地道。
「你從娘娘房裏出來……」談圖禹下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眼睛再用力一眨!沒錯,眼前站的是平王爺,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男人。
那天清晨,他和仙娥讓不尋常的拍門聲吵醒,打開門,赫然見到睡在平王爺懷裏的小豆子,他震駭萬分,還是仙娥鎮定,引平王爺進到小豆子出嫁前的臥房,讓小豆子繼續安睡。
平王爺立刻離去,沒有任何解釋,只要求他坐轎進宮時,順道夾帶娘娘進去;還有,不要忘了幫娘娘穿鞋襪。
轎子裏,父女擠坐一起,小豆子很安靜,明顯看得出她哭過了;他想問原委,卻怕隔墻有耳;小豆子握住他的手,微笑說她沒事。
哪能沒事!從那天起,他憂心忡忡,想猜,又不敢猜,而今日一聽到皇太后病了,他根本無心待在禦書房等侯皇上,立即趕來探病。
「小豆子還好嗎?」一切疑問,只能擠出這句話。
「她染了小風寒,休息一兩天應該就好了。」端木驥如實回答。
「呃……臣、臣回去了。」
「不看看她?」
「宮闈禁地,臣等應在外頭候傳,不得擅入,以免冒犯了娘娘。」談圖禹鼓足勇氣說完。
「可你還是進來了。」端木驥聽得出他的暗示,但他不以為意。「談大人,你我都是讀書人,對他媽的禮教早已滾瓜爛熟。」他看到老人家抖了一下,笑道:「可在什么情況下,你顧不得這些無聊的規定束縛呢?」
「我怕小豆子有事,我急著看她。」
這也是他的答案;藉由談圖禹說出口,端木驥的心思篤定了。
想她,就來見她:即使她放手,他卻執意留下袍子,好似自己仍能陪著她……
他恍恍地想著,只是一件衣服,能為她隔絕孤寂,又能給予她溫暖嗎?
「談大人。」他立即為自己劃出一道鴻溝。「我一天為子侄,就會一天恪遵禮法,照顧奉養皇太后她老人家,請勿多心。」
「謝王爺。」談圖禹稍感放心,感覺平王爺真的很「孝順」小豆子。
此時兩人已走出寧壽宮;秋菊開了黃澄澄的一片,海棠紅傃傃地綻放,早開的牡丹吐出濃鬱的芳香,落葉花徑邊,兩人漫步閒談。
「為什么你喊娘娘小豆子?」端木驥問道。
「回稟王爺。」談圖禹回道:「娘娘剛生出來的時候,小小的,圓圓的,滾溜溜的,很可愛,像一顆小豆子,臣和妻子便叫上口了。」
「她七歲喪母?」
「是的。」談圖禹臉色一黯。
「你父代母職,辛苦了。」端木驥一頓,仰望風起雲涌的天際,沉聲道:「六年前的冬天,很抱歉,我沒幫上忙。」
「啊!」談圖禹下料王爺竟然提起舊事,先是愣住,隨即一嘆。「都過去了,跟王爺無關。后來臣知道,王爺那時也是自身難保。」
當年,丞相王衝弄權,平王爺當時為兵部尚書,掌天下兵馬大權,王衝在先帝面前搬弄是非,說這個侄兒有弒君篡位的嫌疑;先帝起了疑心,平王爺立即遞出辭表,閉門不出;而他再也看不過王衝結黨營私、敗壞朝政,便寫了一道密折直送先帝,卻在半途為王衝所攔截……
「本王代天朝向談大人賠罪。」端木驥朝他深深一揖。
「不不!王爺別這樣……」談圖禹慌忙回禮,眼眶微溼。「老臣能活下來,實屬萬幸、萬幸啊。」
「先帝個性固執,忠言逆耳;天車老天有眼,讓惡人先死了。」
一語帶過,端木驥卻仍感驚心動魄。那年過年,他們三兄弟陪同父王依例進宮拜年,卻見王衝變本加厲,意圖軟禁先帝當作傀儡皇帝,他當場拿起痰盂將王衝砸成了「急病」;不出幾日,惡人便一命嗚呼。
由於先帝極好面子,不願臣民得知受到寵臣脅迫之事,因而此事秘而不宣,就連王衝家人也以為老爺是跌倒撞出內傷致死;從此他得到先帝的信任,晉封為平王爺,接下來更擔下輔政的重任。
朝政詭譎多變,即便現今已是政通人和、河清海晏,他還是有不如歸去之嘆。活了三十年,倒像是累了三百年。唉!何時可望再度乘桴遊於四海,陪她看遍方志所讀過的風俗地理啊……
想偏了。端木驥拉回心思,還是很誠懇地道:「還望談師傅繼續教導皇上為君正道,皇上秉性仁厚,事母至孝,未染權貴子弟不良氣息,足有成為仁德賢君之望,小王請談師傅費心,為天下萬民謀求福祉了。」
「臣不敢。臣必當竭肱股之力,教授皇上聖人之道。」
兩人對揖再拜,談圖禹一掃心中陰霾,頓生豪氣。過去受點冤屈算什么!噩夢都過去了,他一定要好好振作,努力輔佐皇上成為聖賢明君。
他無聲地仰天長嘯。抒發心中之塊壘,花白的胡子飛揚而起,象徵他老驥伏櫪的心志……呵!身邊這只小驥也不錯,很懂得煽動臣子的熱血呀。
「談大人,你不怕我了吧?」端木驥笑咪咪地看他。
「嚇!」怎么不怕?王爺還是笑得高深莫測啊。
「有空的話,我會讓娘娘回家走走。」
「咦?」太后出宮很麻煩的耶。
端木驥但笑不語。他們的石頭仍擋在那裏,鴻溝也劃得極深,但只要下跌進去,他還是要為所欲為,甚至大膽妄為。
他只願她順心、快樂。
第八章
「這是我的衣服?!」
談豆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去撫摸那件式樣簡單的藍棉男子衣衫。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寶物,想都不敢想啊。
「娘娘,咱們一起微服出宮去吧。」端木融笑道。
「我可以出去?!」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
「老祖宗啊,」端木驥叉著雙臂,涼涼地道:「妳再問下去,天就黑了,那么妳還是留在寧壽宮孵蓮花種子吧。」
「不!我要出去!」談豆豆搶過了衣服,一眼看過去四個男人……呃,不好意思,阿順公公算半個好了,他們皆已換了尋常百姓衣袍,一副準備出宮去玩的模樣了。
「嘿,有我阿騮保護娘娘……」端木騮胸脯拍到一半,接收到大哥瞪過來的眼光,忙改口道:「娘娘有大哥保護就夠了,我保護阿融啦。」
阿順也開心地催促道:「娘娘,這是新衣喔,照我的身材裁的。平王爺說不能讓娘娘穿我的……」
「還不去換衣服?!」端木驥喝道。
「嘻嘻。」談豆豆捧了衣服,立刻鑽進旁邊的簾子裏。
「寶貴,等等。」端木驥喚住也要進去服侍更衣的寶貴。「妳上次做得很好,這回娘娘不在,妳該怎么說?」
嗚,寶貴又要怨嘆了。上回王爺抱了娘娘出宮,她只好亂喊娘娘衣衫不整生人回避,這才不致讓其他宮女太監發現娘娘不見了。
「寶貴會說,娘娘不舒服,不見任何人。」這次簡單多了,她和娘娘摸過來宮門小樓也沒讓人瞧見。
「很好。」端木驥點點頭。「天黑后娘娘就會回來,妳安心等吧。」
「黃公子,沒忘了你的身分吧?」他又再次確認。
「我叫做黃小戎。」端木融流利地背誦著:「我進京跟表哥念書,打算應舉科考,可是身子骨有點兒孱弱,所以打算習武強身。」
「萬歲爺,你真的要讓人家打?」阿順還是有點害怕。
「不是你家萬歲爺自找的嗎?」端木驥冷冷地道。
「是是。」端木融立即承認,搔搔頭顱道:「侍衛從來不敢和我認真對打,我不知自己實力如何,所以二哥才要我去小葉她家武館習武。」
「小葉她家武館?!」談豆豆從簾子裏探出半張臉,又讓寶貴扯了回去,只聽她在簾內怪叫:「顧德道開武館?!」
「是小葉外公開的武館。」端木騮詳加解釋道:「整間武館只有小葉知道阿融的身分,她也會保護阿融的。」
「小葉的娘會功夫?難怪她打拳打得那么好。」談豆豆的訝異之聲還是不斷傳來。「顧德道那老古板肯讓兒子娶俠女?」
端木驥眉眼聚滿了濃濃的笑意。還沒出宮門,這顆小豆子就已經滾得滿地沸騰了。
「哈哈,黃小戎!」談豆豆大笑出了簾子。「是誰取的這種小家子氣的名字啊?」
「我取的。」那張亮麗的笑顏令端木驥怦然心動,但他還是故意寒了臉。「這不是有人像油鍋裏跳個不停的小豆子……」
「喂!」談豆豆臉一紅,他怎又喊出她的小名了。「阿融是男的耶,好歹也得雄壯威武一點吧……啊啊,端木驥,你幹嘛呀?」
她臉蛋真的要下油鍋煎得熟透了,這匹木頭馬竟然強伸魔爪,當著眾人面前對她上下其手?!
「妳不會穿男人的衣服。」端木驥沉著地拉開她的腰帶,絲毫沒碰上她的身子,重新為她係好,正色道:「娘娘,寶貴,妳們看好了。」
「你你你……說就說了,幹嘛動手動腳……」
話還沒說完,又被他的大爪子按坐了下來。
「妳沒梳過男人的發式吧?」
「寶貴,妳幫我……」
「寶貴也不熟。」他一邊說著,一邊拿下她蓬亂雲髻的簪子,烏亮長發頓時如瀑般直瀉而下;他眸光微斂,雙手先是順了順那滑溜不須再梳理的秀發,再按著她的頭頂,抓起長發成束,為她挽起了髻。
談豆豆完全不敢抬眼。她可是尊貴無比的皇太后耶,竟然讓他當個小孩似地擺弄,旁邊還有好幾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嗚,她好丟瞼!
然而,她又好喜歡這種若有似無的親密接觸。他的掌心好熱,撫過頭皮時好輕柔,他都是這樣自己梳頭的嗎?還是有婢女為他挽髻……
她絞著指頭,喉頭嘔出莫名的酸味。奇怪了,她今天沒喝醋呀。
「好了,你們看像不像個小男孩?」端木驥笑著敲敲她的頭。
「我下回自己挽髻啦。」談豆豆跳了起來,摸了摸頭頂,嗯,還算梳得不錯,看在今天第一回出門樣樣生疏,就原諒他的冒犯吧。
趁大家離開,她朝他背后吐個大舌頭,扯了眼角扮鬼臉。
趴答趴答踩著新靴子,她神氣地超越他,大跨步學男人走路。
宮門邊,負責把關的端木驊和幾個親信侍衛已守在那兒。
「今天出宮,五個?」端木驊數了人頭,在看到女扮男裝的小太后時,向來不茍言笑的俊臉抽搐了下。
「這位是小豆子公公。」端木驥微笑介紹,讓侍衛認識新成員。
「喂,你……」談豆豆無從辯解,難道還向侍衛介紹她是太后嗎?
看看他們的打扮——阿融當然是文質彬彬、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書生黃小戎;阿順公公不用扮也像個小廝;阿騮一身俐落,儼然是書生請來的貼身護院;至於身邊這匹馬,一襲長袍,神態儒雅,眉宇間卻掩藏不住那股天生討人厭的傲氣……呃,雖然有時候他的眸光會反常地溫柔……
談豆豆轉頭看站在宮門目送他們離去的端木驊,突覺他身后高大的宮墻似乎要長腳追來,她忙回頭,挨到了端木驥身邊。心才安穩了下來。
「喂,你是什么身分?」
「算是黃公子從來不露臉的表哥吧。」端木驥回道。
「你不露臉還跟出來做什么?」談豆豆指著自己鼻子。「那我呢?」
「當然是我的幹娘了。」端木融喜孜孜地搶答。
談豆豆頭一回有揍阿融的衝動,她只大他兩歲耶,都被喊老了。
呵!她人才出了宮真心就亂亂飛,墻裏的那些輩分全讓她拋開了。
「妳是表哥的妹妹。」端木驥沉穩地道:「我的妹妹。」
「表哥的妹妹?」阿順公公好不容易轉通了腦筋,拍掌笑道:「喔,那就是咱公子的表妹了。」
「是弟弟吧?」端木騮挑了眉。「不然幹嘛特意換了男裝?」
「隨便。」談豆豆才不想當端木家的第四匹馬。
是弟弟妹妹都好。她忽然發現,阿融學武,根本毋須她同行;端木驥也沒有預設她的身分,他純粹是讓她混在他們中間一起出宮。
因為知道她喜愛外頭廣闊的天地,所以即使已經違例帶她出去一回,他還是想滿足她的心願,變個花樣繼續帶她冒險犯難?
妹妹!她抿住嘴角揚起了笑意,心底深處溢出被疼寵呵護的溫馨感。管它外頭江湖險惡,她相信,哥哥一定會保護妹子的。
「妳嘴巴抽筋嗎?」端木驥看她一眼,語氣惡毒,視線卻讓那燦若朝陽的笑靨所吸引不放。
「你鬥雞眼啊?」她也回敬一槍,幹嘛瞪著她直看。
端木騮始終冷眼旁觀,既驚且嘆,最后很小聲很小聲地咕噥一聲。
「大哥完蛋了。」

京城小巷中,小小個頭的顧小葉已經等在那兒了。
「娘娘!」她驚喜地撲向前,小手拉著最親切的娘娘的小手。「娘娘變小哥哥了?妳也一起去武館看小戎哥哥打拳?」
「是呀。」談豆豆摟了小身子,笑道:「小葉,請妳帶路了。」
「你們去吧。我回家困個午覺,酉時三刻再過來會合。」端木驥道。
「你不去?」談豆豆突感心慌。
「沒辦法,我太出名了。」端木驥自負地摸摸下巴。「我這張臉孔到哪裏都會被人認出來,我不想因此讓阿融暴露身分。」
雖然談豆豆很想踩他一腳,但他不去,那她出宮還有什么意思?
原來,她竟是想有他為伴,去哪兒都只是個借口罷了。
「那我也不去了。」她不好意思地道;「小葉,娘娘下次再去了。」
「好啊。」顧小葉倒也不失望。「小戎哥哥功夫好爛,老讓我師兄打著玩,娘娘看了會心疼,還是等小戎哥哥練好功夫再看不遲。」
「我很努力練習了。」端木融猛擦冷汗。
「平王爺,」顧小葉仰起小臉,巴巴地期待道:「找一天我要去你家的毒龍潭抓怪獸喔。」
「嗯?」端木驥尾音揚高,倒是往談豆豆瞧了過去。
顧小葉帶著一行人轉往大街上的武館,僻靜的小巷裏,留下大眼瞪小眼的「兄妹」。
「呵,毒龍潭?」端木驥笑得很開心。「黑心狼、木頭馬、大臭蟲,我的老祖宗,我好像還有幾個您所編派的惡名,可惜侄兒記不得了。」
談豆豆早就窘得不知手腳往哪裏擺。「你、你怎么知道……」
不用說也知道,當然是他老跟在她后頭偷聽去了。猶記得那回,他擊鼓,震撼了雅樂軒,也振動了她的心鼓……
「妳不去看阿融習武,難不成妳要陪我回定王府困午覺?」端木驥笑得很開心。「我家還有很多空房間,隨妳撿一個。」
「誰跟你去定王府了!」談豆豆紅了臉。「我回家瞧爹好了。」
「我陪妳。」
「你又不困午了?」
端木驥笑而下答,只是比出手勢,要她別 嗦,往前走就是了。
談豆豆心生歡喜,就知道他一定會陪她,但仍嘴硬地道:「我才不要你陪。你不是很出名嗎?走在你旁邊,人家會以為我是你的小廝,難看。」
「妳有辦法就長得像我一樣高,我無條件當妳的小廝。」
「哼,這輩子是沒辦法了。」她恨恨地惦起腳尖道:「下輩子吧。下輩子我一定長得比你強壯,好能一掌打倒你。」
「妳是要投胎當母老虎?還是大母熊?」他笑意盎然。
「我變母老虎就吃了你。」
這就樣,兩人言不及義,有一搭沒一搭地一路鬥嘴下去。
她大笑,他微笑。冬日的午后,兩人緩步而行,只希望這條路永永遠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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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是將落葉掃過來,我看到了,請你掃回去。」
談圖禹站在大門口,神情嚴正地跟鄰人說話。
「國丈大人啊,當官就可以欺負老百姓啊?」鄰人尖嘴猴腮,一副市井無賴的挑釁模樣。「這風吹呀吹,將落葉吹了過去,你可別誣賴我。」
「就是你掃過來的。」談圖禹還是板著臉孔道:「我忍耐你很久了。你不是將落葉積雪往這邊掃,就是放狗拉屎,我請你以后別再這樣。」
「國丈大人啊,您年紀大了,何必在這邊吹風跟我理論?」鄰人口口聲聲國丈大人,語氣卻是輕蔑得很,伸手指道:「反正您家裏有個老媽子,天天幫您掃得幹幹凈凈的,您就甭找我掃地了。」
「老爺,算了,別跟他吵。」被指到的仙娥忍氣吞聲,拉拉老爺的袖子。
「什么老媽子!」談圖禹變了臉色。「你聽仔細了,她是……」他吞下一口口水,義正辭嚴地道:「她是我的續弦妻子!」
鄰人沒被嚇到,反倒是仙娥臉色一愣,頓時紅了眼眶。
躲在旁邊小巷的談豆豆也嚇了一跳,驚喜不已,一時忘記將攬在手裏的小石子砸向那個惡棍。
爹其實很喜歡仙娥姐,生活起居也很依賴仙娥姐,但就是顧慮著她、顧慮著死去的娘、顧慮著他年紀大、顧慮著家裏窮、顧慮這、顧慮那,倒把三十幾歲小姑獨處的仙娥姐給耽擱了。
她眼睫溼潤。爹此刻充滿浩然正氣、抬頭挺胸地站在大門前,這是……從前的爹回來了呀。
「喔,原來是國丈夫人……」鄰人還是嘻皮笑臉。
「拿去!」談圖禹不容對方耍賴,將竹帚遞了過去,語氣強硬:「掃幹凈,順便洗掉大門前的狗屎幹。」
「國丈大人就可以隨便呼喝啊?咱天朝當官的都不講理……」
「我從頭到尾拿官威唬你了嗎?」
「哼,什么大學士小學士,還不是拉著女兒的裙子攀上去的!」鄰人終於爆發出來。「我兒子喝酒砸妓院又不是什么大事,要你幫忙說兩句話,別讓衙門鎖他,你擺什么清高臉色……」
啪!啪!兩顆小石子同時砸向鄰人的膝頭,鄰人吃痛,雙腳一軟,立刻跪了下來。
談豆豆驚奇地望向身后的端木驥,他跟她眨了眨眼。
「你兒子都判罪了,跪我也沒用!」談圖禹扔下竹帚,喝道:「掃!」
「嗚!」鄰人痛得說不出話來,也爬不起身,只得啞巴吃黃連地跪在地上,他的兩只大狗過來舔他,又屙下了兩團臭屎。
「走。」趁惡棍沒注意,談豆豆拉了端木驥閃入大門。
「談大人,你好生威風喔。」她刻意捏了鼻子,怪裏怪氣地道。
談圖禹轉身,困惑地望向來人。「請問這位小哥……」他倏忽睜大眼睛,小哥后頭那個高大人物更引他注目,不禁張口結舌。「啊,平平平……」
「談大人午安。」端木驥微笑,幫忙關起大門。
「是小姐啊!」仙娥認出來了,驚喜大叫。
「小豆子!」談圖禹揉揉眼睛,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妳妳妳……」呵呵,看來他的口吃毛病還是治不好了。
「爹!」談豆豆跑上前,緊緊地摟住爹,又笑又哭。
每回在宮裏見面,哪能如此忘形擁抱!而上回回家心情沉悶,時間有限,也沒說上兩句貼心話,今天她終於可以好好撒嬌了。
「小豆子呀!」談圖禹摸摸她的頭發,淚眼模糊,心中百感交集。
「爹,那人是誰呀?我以前怎么沒見過?」
「他是剛搬來一年的暴發戶,沒事就愛吹噓爹是他的鄰居,跟爹有多熟,其實是想從爹這邊得到好處。」
「我會派人好好「關心」他的。」端木驥找到機會插嘴。
「不勞平王爺。」談圖禹抹去眼淚,轉身恭敬地道:「臣自信有辦法應付他。」
「也好。」端木驥點點頭,踱到一邊欣賞談家院子的花草。
「呵!到我家還擺什么王爺派頭。」談豆豆朝他皺鼻噘嘴,馬上又拉了仙娥的手,歡喜地道:「仙娥姐,恭喜妳!不,我該改口了,我喊妳姨娘。姨浪!」
兩聲姨娘讓仙娥羞紅了臉,忙搖頭道:「小姐……娘娘,別……」
「叫我小豆子啦,姨娘!姨娘!」談豆豆喊個不休。
「小豆子。」仙娥只得快快喊了,圓潤的臉蛋脹成了紅蘋果。
「嘻嘻!爹今天好勇敢喔,要娶姨娘嘍。」談豆豆興奮極了。
「小豆子,妳倒嚇壞爹了,怎么穿成這樣回來?」談圖禹問道。
一家三口邊聊邊往屋子走去,等到談豆豆比手劃腳說完出宮經過,仙娥到廚房燒水準備點心,她這才發現端木驥不見了。
「咦?他沒進來?」她跑到門邊張望。
「難怪。他說有空會讓妳回來走走。」談圖禹若有所思,大好心情漸漸跌落。「平王爺很用心,他很「孝順」妳。」
「嗟,我才不想給他孝順。」談豆豆抓著門板,沒注意到爹變得憂愁的語氣,只是忙著找人。
在那裏!木頭馬正撿起腳邊竹簍裏的小石子,往大樹垂挂而下的十幾根鐵條擲去,一個接一個,擊出叮叮當當有如樂曲的清脆聲音。
他一個人玩著,明明是個高大英挺的男人,她卻好像看到一個孤單的小男孩……也許是高處不勝寒,呼風喚雨的平王爺也會寂寞吧?
當他累了,有沒有人陪他談心,幫他按摩繃緊的筋骨,為他送上一盅熱騰騰的湯?除了娘親和弟弟為他準備的點心,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吃上一餐?還是只有邊看奏章或邊聽臣子議論,隨便吞咽了事?
她的心揪成了一團小丸子。向來只有她「享受」他的陪伴,她是不是也能為他做點什么?
「喂!丟得很準喔。」她跑了出去,也撿起小石子丟鐵條。
「原來妳和妳爹的投石功夫就是這樣練出來的。」端木驥丟得更起勁了,此起彼落的叮叮當當清音回蕩在院子裏,偶有投歪的石子掉進旁邊的池塘,噗通一聲打破了平靜的水面。
「當然了,我有十幾年的功力耶。」她自豪地道:「請叫我神投談豆豆。」
「哦?」他彎腰撿起一顆指頭大的小碎石,放在左掌,拿右手拇指中指彈射而出,惡劣地笑道:「我彈豆豆了!」
叮!小石子神準地彈中鐵條,鐵石相擊之音清越,直鑽耳際心扉。
「你彈什么彈!」她嬌容微惱,所有「關心」之情瞬間消失,撿了石頭就想彈他,卻發現石頭太大怕砸傷人,幹脆拿指頭彈他。「我彈木頭馬!我彈毒龍潭!端木驥!你別跑!等會兒我去拿一碗豆子彈你!」
「哈哈!」端木驥也不用跑,只需跨大腳步,便讓她追不著了。
「好像是孩子在玩耍。」仙娥備好茶點,走到談圖禹的身邊,與他共看院子裏追逐的人兒,只見男的俊挺,女的嬌美,真是好一對絕配啊。
「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小豆子笑得這么開心了。」談圖禹感慨地問道:「仙娥,妳見過嗎?」
「沒有。有時候我覺得小姐她……」仙娥思索著形容詞。「還沒進宮前,她會笑,也常常笑,可那不是打從心底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笑。老爺早幾年身子不好,她心事比誰都重,她笑是讓老爺你安心;進宮后,她不時往家裏送東西,每天找機會跟你見面,她還是很牽挂老爺的。」
談圖禹不覺垂下兩道老淚。「是我不濟事,苦了小豆子。」
「老爺……」仙娥舉袖為他拭淚,含笑帶淚道:「老爺,你別哭啊,小姐又會擔心的。瞧瞧她現在多快樂,平王爺對她多好啊。」
談圖禹點點頭,收了淚,再度望向女兒;她嬉笑奔跑,笑語如鈴,倣若一只盡情高歌的小雲雀,而她身邊的男人是如此體貼俊朗,可偏偏……
唉!誰能為王爺和太后解開那道糾纏難解的深宮枷鎖呢?

她好快樂!
談豆豆曾經想放開,但他不放,她也就撿了回來,夜夜抱著他刻意留下的衣袍,好夢香甜。
她放縱地享受禁忌邊緣的樂趣。有時是在藏書樓裏,兩人各據一方窗,靜靜地盤坐地上看書;有時是走出宮門外,踏青賞景;她甚至不需要跟著阿融他們出去了,她就是直接以「小豆子公公」的名義跟著端木驥出宮「辦事」。
好大膽!即便他們從無逾禮之舉,但一切的一切,早已逾禮得過分。
人前,他們涇渭分明;人后,他們曖昧不清。界線在哪裏,她不知道;明知踩在刀鋒上,稍不留意就是血肉模糊,但她就是無法收心。
心已經放出去了,丟得老遠老遠,直到大海看不見盡頭的那一端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飲一杯,將進酒,君莫愁!
「酒是拿來溫身子的。」端木驥坐在小船的另一頭,瞪眼道:「不是讓妳拿來灌的,喝一小口就好。」
「我只喝一小口啊。」她放下小酒瓶,撒了謊。
酒力似乎立刻有了作用,她全身暖呼呼的,再也不怕湖上寒風了。
小船輕輕搖晃,她的身子也輕輕晃蕩著。這裏是京城南郊的九曲湖,湖水由西邊連綿高聳的青鴻山而來,曲曲折折形成了幾彎相連的湖泊,再由東邊一個缺口注入大江,平時風平浪靜,常有遊人泛舟湖上。
可現在是冬天啊。
端木驥放下槳木,任小舟隨浪飄蕩,傾身為她拉好鬥篷。
真是見鬼了才會冬天來遊湖。可他不就渴望此時此刻的靜謐嗎?沒有人打擾,毋需擔心被人撞見,他和她可以安享獨處的時光。
「嘻,有蓮花耶。」談豆豆伸長手,打算去採蓮葉。
「都枯了。」端木驥抓回她的手,免得她掉下船。
「那下面一定有蓮藕,我要挖來做藕粉糕。」
「早被挖光了。」
九曲湖也是天朝北方著名的蓮田,出產豐富,當時他就是托人從這兒陸續移了不少品種到宮裏。
到了明年夏天,寧壽宮是否又是荷香滿室呢?
他還能再找什么東西代替他陪伴她?衣?書?糕?蓮?
他往她那兒送得越多,心也越是沉淪得難以自拔了。
「唉!就知道妳偷喝酒。」他輕嘆一聲,搖了搖半空的花雕,本是帶來小酌禦寒,怎知她貪酒甜,倒是喝得醉醺醺的。
「哼。」她依然瞇著眼,很不滿意地道:「沒有花,沒有藕,枯掉的蓮蓬總有蓮子吧。」
「沒有了。」
「沒有?」她很費力地眨動睫毛,眼眶一下子聚滿了淚水,哭喪著臉道:「怎會沒有蓮子?誰將她丟了?她孤伶伶一個,好冷,好孤單,在那兒哭啊。」
他捧起她的臉,憂傷地看她。歡笑的日子有如短暫盛夏,熱熱鬧鬧地開滿一季繽紛的花朵,還來不及枯萎就讓寒冬給急遽凍住了。
「豆豆,豆豆,醒醒,我們回去了。」他輕拍她的臉頰。
「阿驥,我們不可以這樣了……」
她語聲幽微,醉眼迷蒙,淚水款款滑下。
他心頭震顫。沒錯,他太狂妄了,自以為把持得住,不料卻跌進了自己劃出來的鴻溝,也拉她一起跌下去了。
本是憐她惜她,卻是害了她;若要她安心,他是否該做些什么?或是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回歸原來的日子即可?
「我困……」她低聲啜泣。
「困了就睡。」他摟她入懷,一再地輕拍她的背部。
寒風冰冷,暗雲籠罩,湖面殘荷抖瑟,微有薄冰,看來就快下雪了,今年也快過完了,彼此共有的歡笑和悲愁終將結束。
小舟飄飄無依,他的心也悵然若空。豪情的平王爺何在?怎會為情所困?糊涂啊,荒謬啊。
酒力發作,她沉沉地睡著了。他為她拉攏鬥篷帽緣,卻是無法移開視線,就癡癡地凝望這張會哭會笑會鬧會吵的嬌顏。
這么活蹦亂跳的小豆子,他怎忍將她鎖進深宮?
再仔細看看她吧。粉頰瑩潤如玉,雙唇嫣紅似醉,長長的濃黑睫毛像把扇子蓋住了那雙靈活大眼,一對黛眉卻是不安地微蹙著。
他俯下臉,輕輕地以吻熨開她眉心的糾結,一觸及那軟嫩的肌膚,他再也無法克制積壓已久的欲望,唇瓣滑移而下,柔柔地覆上她的唇。
軟馥芳香,甜蜜似酒,他嘗了又嘗,吻了又吻,沉睡的容顏緩緩地氤氳進他的瞳眸深處,逐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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