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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24日 星期一

杜默雨 豆豆太后 後宮話風流 系列 -- 5

「天幕山高三千尺,上產雪蓮,其狀如平地蓮花,色白或紅,花大如碗,大可一尺,長莖直立,根部肥大……」
談豆豆照著天幕縣志的記載,拿筆在紙上描繪出雪蓮的樣子,畫著畫著,脖子壓得有些酸了,便抬起頭來轉動頭顱。
轉了兩圈,竟感到暈眩,她忙閉起眼睛,休息片刻。
再睜眼,只見眼前的書架像一座座高聳的樓閣,密密排迭而去,一重又一重,擋住了四周窗邊的光線,數以萬計的書籍靜靜躺著,若無人去翻閱,便是一百年、兩百年躺在那兒,美其名是為了維護皇室藏書,不能輕易讓外人進入翻閱破壞,其實卻是讓書本孤寂地睡著,沒有機會展現出字裏行間多彩多姿、充滿生命力的豐富內容。
好安靜。她掃視龐大的書架,心底涌起一股慣有的莫名恐慌……她立刻用力搖頭;太陽快下山了,她得爭取最后的光陰。
再看她畫的那朵雪蓮,她拿起簪子搔搔頭,十分不滿意,心中正苦惱,突然記起不久前看過的靈溪縣志。
「哎呀,天幕山有一半在靈溪縣呢,記得他們的縣志有圖……」
她跳了起來,跑到書架搜尋,仰頭張望,果然見到靈溪縣志跑到最上層近屋頂的架子上了。
真是奇哉怪也。每回她看完書,一定會放回原處。她不高,所以只先拿她高度所及的書籍,可每當這個架子看完后,整個架子的書就會自動往上移,上層的書也會移到她伸手可及的架子,她百思不解,這是哪來的五鬼搬運法呀?
猶如她不解的,禦書房前的蓮花池每隔幾日必然出現新品種,起初她以為是花匠所為,便喜孜孜地喚太監移植回去,小心照養,有經濟價值的就吩咐花匠再廣為種植,這才發現花匠根本沒有閒工夫天天換品種。
寧壽宮都快變成蓮花宮了,一室荷香,清爽宜人。
要猜不難,那是有個常在宮中出沒的人知她愛蓮、愛書……
她沒空猜,也不想猜。哼哼,敢丟棄她帕子的無禮小子絕不值得她浪費心思。
左右沒看到梯子,她便左手掀起裙子,右手抓住木頭架子,左腳踩上第一層書架,再飛快地抬起右腳踏上第二層書架。
喀喇一聲,她右腳頓時踩踏不穩,情急之下便以手臂使勁攀住上層書架的邊緣,然而這一使力,變成了上頭又是喀喇一聲。
「下來!」雷吼聲和急促腳步聲傳來。
「哇啊!」來不及了,雙手攀住的書架板子從中斷裂,她掉了下來,還沒來得及感覺疼痛,架上書籍便紛紛砸落她的頭頂、身上,接著厚實笨重的木架也垮裂開來,直直倒下……
她無從躲避,甚至來不及以雙手保護頭部,只能驚駭得閉起眼睛,讓那重重的大架子朝她壓下來,嗚!天亡我也!
碰!咚!書本橫飛,木塊散落,煙塵揚起,山崩也似的震動很快歸於平靜,夕陽斜射而入,百年灰塵久久不散。
好悶!談豆豆用力喘氣,絲毫動彈不得,唔,她快被書壓死了啦!
不對啊,書怎么會怦怦跳,摸著還有熱度呢。
她不是被書架壓住,而是被壓在一個劇烈起伏的燙熱胸膛下面。
她慌張地張眼,便對上了一雙深邃的……哇嚇!毒龍潭?!
「你你你……」她說不出話來,木頭馬怎會出現在這裏?
「妳有沒有受傷?」端木驥急急問道,一邊轉過身,右手一揚,揮開了壓在他背部的木架和書本,這才抱著她一起坐起身來。
「我我我……」談豆豆驚魂未定,只能倚靠著他簌簌發抖。
端木驥沉著臉,雙手扳動她的肩頭,快速地察看她身體前后左右,還很不敬地動手動腳,捏了捏她的手腳骨頭。
「痛……」她咬著唇瓣,眼眶泛出淚光。
「哪裏痛?」他緊張地詢問,手勁放緩,小心而輕柔地撫摸她裙下的腳骨,試圖摸出斷骨之處,以免誤觸,造成更嚴重的傷勢。
「不要摸……」她微弱地喊著。
「我看了。」情況緊急,他只能去掀她的羅裙。
「屁、屁股痛啦!」她叫了出來,及時阻止那只大手。
屁股痛?端木驥停下動作,一見到她那奔流而出的淚水,所有緊繃擔憂的情緒也隨之卸下。瞧她還能癟了小嘴,流露畏縮的眼神,委屈地縮著手腳,像個小娃娃似地嗚嗚啼哭,看來只是受到驚嚇,並無大礙。
想是方才摔落時跌疼了,唉!他早該阻止過度好動的她。
「好了,不痛了。」他將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好讓她摔疼的屁股有個軟綿綿的舒適椅墊,再摟她入懷,出聲安慰道:「都沒事了,別怕。」
抱著小太后,望著滿地狼藉,聽到自己嘴裏吐出令他都要起雞皮疙瘩的安慰言語,端木驥只覺得這一切荒謬至極,令他啼笑皆非。
難道這年頭輔政王爺還得兼皇太后的奶媽嗎?
然而,懷裏人兒仍在輕輕顫抖,臉蛋也壓在他胸前哭泣,既是溫香軟玉,亦是我見猶憐,他不覺將她摟得更靠近自己,伸手輕拍她的背部。
鼻間漫溢著她的發香,那是他所熟悉的蓮花清香,氣味一如那個小巧的香包,淡柔的,輕盈的,若有似無,緲然且抓不住的。
此刻,他不但抓住了這氣味,甚至可以埋首於整個香氣氛圍裏盡情吸聞,任那清香不絕如縷地鑽入他的五臟六腑裏,徹底滌清了他兩個月以來的煩躁不安。
手指縫裏滑過她絲緞般的柔順長發,他心頭也涌起一抹柔意。
「還哭呀?」但他還是改不了那涼涼的語氣,笑道;「妳又沒斷手斷腳,幹嘛哭得這么傷心?」
「嗚,我怕見不到爹了……」她哽咽著,很壓抑地啜泣道:「爹很疼我,我死了他會傷心的。」
「老祖宗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嗚,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跟老皇帝埋在一起。」
端木驥心中一凜,猛然睜眼,這才發現自己臉頰竟然貼在她的頭頂,倣若親吻她的頭發……差點就吻到她額頭了。
他陡然直起身子,僵硬地將她推開一尺,但仍讓她坐在大腿上。
一切到此為止。他不會再逗她,也不會再見她。
他收斂起眼裏的柔光,抿住了嘴角。
「啟稟皇太后,如果沒事的話,臣要走了。」
「嗚?」談豆豆讓他推開,神識猶恍恍惚惚的。
不是還靠著一個溫暖的枕頭嗎?怎么不讓她靠了?她扁了扁嘴,還想倒下去,卻讓一股無情的強硬力量給推了開來。
她抬起淚眸,見到的是一張冰冷僵硬的臉孔,那見了她就會揚起的嘴角緊緊抿住,好似不想說話,總是充滿笑謔意味的毒龍潭也成了一潭死水,完全不和她的視線接觸。
他推開她?她茫然張望,視線從亂七八糟的地面移回那張繃得可以打鼓的俊臉。好奇怪喔,為什么他們會坐得如此靠近?近到她都可以數清他下巴的點點須根了。
嚇!她猛然往后一跌,屁股著地,立刻痛得齜牙咧嘴。
痛得好!她總算清醒了。
天!她一定是摔昏頭了,否則怎會像個孩子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還糊裏糊涂地跟他哭訴她也不記得的話!喝!他早該推開她了,就算他不推,她也會奮不顧身跳開他的。
可為何……他那急欲劃清兩人界線的推離力道讓她覺得很難堪呢?就像那日在騎射場上,他刻意丟下帕子,漠視她的好意,她只能獨自承受這份被排斥的孤凄之感……
她還求什么?她又童一望什么?她只能無欲無求,深鎖自己的心。
「臣告辭。」端木驥迅速起身。
「這些書怎么辦?」談豆豆抬起頭,著急問道。
「太后損毀藏書樓的典籍,臣也不知該怎么辦。」
「書破了,得找來高明的補書匠。書架倒了,也要重新釘好。」
「請太后傳喚內官監的總管太監,他會想辦法找工匠。」
「這木頭朽壞了,這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得找好木頭……」
「這種瑣事不必跟臣商量。」端木驥轉身就走。
「等等!」那過度冷淡疏離的口氣讓談豆豆微惱,她都痛得爬不起來了,他就不會扶她一把嗎?天已經暗了……
「請問太后還有事嗎?」
「你,呃……」她沒膽厚臉皮要他扶她,話到嘴邊說不出口,眼裏卻瞧見他淩亂的衣衫,這才驚覺他是以肉身擋住倒下的書架,密密實實地護住了她,他……他救她?還哄了她?
「那個……嗯,你……」她還是支吾著,臉蛋不爭氣地泛起濃濃的紅暈,總算說道:「你還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視她的問候,以最冷硬的語氣道:「臣還請太后自重,妳身為皇太后,應是母儀天下,為天朝婦女典範,不是給妳耍任性的機會。」
「我哪兒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問回去,一顆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訓口吻給刺痛了。
他遠遠站著,她只能仰看他,這種他尊她卑的情勢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讓妳進禦書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層架子的書,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喚藏書樓的值班太監過來取書。妳是尊貴的太后,不是胡亂爬架子的猴兒。」
她瞠目結舌!他端出王爺的頭啣是怎樣?非得諷刺得她無地自容才顯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嗎?
他繼續冷聲道:「臣諫請太后莫要將閨閣時期的不良習氣帶進宮中,以免敗壞后宮風氣。」
「我哪有什么不良習氣?!」她大聲嚷問。
「就是任性、不知分寸。妳要記得,妳不再是刁蠻的大小姐。」他數落道:「就說妳竟敢假扮太監出現在受俘大典上,這點就不可原諒。」
「我假扮太監礙著了誰?典禮照常順利進行啊。」
「妳是礙著了禮制,礙著了后宮規炬。本王不揭穿,是為了維護宮廷名聲,否則傳了出去,誰還將朝廷各項正式慶典當一回事?任一街頭小兒都可魚目混珠蒙了進來,妳置朝廷顏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會被發現……」
「這不是讓本王發現了嗎?」
她被激得頭暈腦脹。這事早就過去了,她也「認錯」讓他罰禁足藏書樓七天,為啥他又翻舊帳?他就是以羞辱教訓她為樂事嗎?
「好啊!」她將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邊去,直接反擊道:「既然平王爺很在意這事,你何不四處大聲傳揚?說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婦道,做出惇逆禮制之事,然后順便將我這太后廢了暝。」
「臣不敢廢太后。」他的人和聲音皆埋沒在昏暗的殘陽裏。
「呵!原來是怕人笑話你呀。我是你當初選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這就壞了平王爺的聲譽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勸諫,無從廢起。」他加重了語氣。「但請皇太后明白,不要以為沒人管得了妳,就可以為所欲為。」
「夠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卻按到了碎木塊,手掌頓感刺疼,她悶哼了一聲,隨即跳了起來,可這一震動,卻又牽得她臀部一陣悶痛,她呼吸一滯,立刻狠狠地咬住唇瓣,不再讓自己發出示弱的聲音。
「妳——」端木驥欲言又止。
「我很好。」談豆豆喘著氣,雙腳在書堆和木塊間找到空間站立,叉了腰穩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聲宣示道:「端木驥!你聽著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性,我就是愛為所欲為,我就是不想拿后宮規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為,你管不著!」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問你,什么是婦女典範?什么是良好的后宮風氣?」她定向前,以逼問的口氣道:「你說啊!你說啊!」
「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挺立不動,迎向她的逼問。「可臣知道,今天妳當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后宮的規矩,做皇太后該做的事。」
「什么是皇太后該做的事?你告訴我!不然你憑什么教訓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腳步。
宮中有的是「后妃列傳」、「宮人禮記」、「鳳儀錄」各式各樣有關后宮生活起居書行的規範、記載,以及前人傳記,巨細靡遺,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后妃們恪遵禮法,奉行不渝。
說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宮院裏,一輩子守著一個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業業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訂下的女德規範。
溫?良?柔?順?恭?賢?孝?勤?貞?慈?靜……呵呵,再來呀,那位最會拼湊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盡可再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卻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腰的雙手無力地滑下,緊緊地捏住了裙布,長發披散在胸前,遮得她一張小臉更形瘦削,雙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點。
「看什么看?!」她惱了,望向眼前的那團黑影,將身上所有的力氣嚷了出來。「好!端木驥,你有本事,你生來就是克我的!你又贏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爭辯了。」
他不發一語,幽沉的眸光隱藏在暗處。
「你根本不必浪費口水跟我嚕嗦這堆道理。」她猛指著他。「剛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讓老鷹吃了、給書架砸了,也不關你的事!」
「怎不關我的事?天朝要為太后發喪,君臣要守靈,百姓要停樂,勞民傷財……」
「走開!」她不想再聽他挖苦她了,一點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豈容臣子如此作踐她。「你不是想走了嗎?!做什么杵在那兒?!」
「藏書樓要關門了。」他沉聲道:「請太后……」
「我有腳自己會走,不用你請!走開!」
黑影轉身,移動腳步,一步一步走過書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樓梯,終至腳步聲消失在樓板底下。
談豆豆全身一虛,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書架,才邁出小小的步伐,頓覺臀部又是一陣悶痛,且從脊骨尾端燒灼到兩邊,似乎就要將她的小屁股撕成兩半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她立刻抹去。這一點點皮肉疼痛算什么?她不哭,再也沒有人能讓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歡待在這個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寧壽宮……那個她將一輩子終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舉步維艱,遲緩地踏下樓梯板子,一步一痛,從腳底傳到屁股,再撞擊到她的心臟,重重地擰著、絞著、刺著、戳著……
她走不動了,淚水淌個沒完沒了,她渾身冰冷無力,只能扶著墻壁緩緩地坐了下來,將自己頭臉埋進了臂彎膝蓋裏。
待在這裏也好,黑暗闋靜,閒人勿進,她可以用力地哭、狠狠地哭、發狂地哭,既不會嚇到單純的寶貴,也不會增添爹的憂煩,更不會讓那只木頭馬找到借口嘲笑她。
她今天是怎么了,為什么特別軟弱?是因為嚇壞了?還是讓那溫熱的懷抱給熏傻了?抑或仍迷惑於那雙近在咫尺的深邃瞳眸?
他的呼息吐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震動著她的心跳,他的健臂緊摟在她的腰間,躲開了龐然如山倒下的書架……
呸!誰不好想,偏去想那只惡劣到可以五馬分屍的端木驥!
「嗚,爹……」好想爹,好想鑽進他的懷裏撒嬌喔。
可是爹在宮外,不可能讓他耗時費力來回一趟的。
「寶貴在哪裏……」她要她扶出去啊。
嗚,膽小的寶貴,主子在裏面沒出去,也不敢尋來嗎?
抬眼四顧,黑夜蒼茫。宮墻裏,住著上千口人,她竟是舉目無親!
她真的好孤獨!她是被隔離在高塔的皇太后,高高在上接受萬民的崇拜,俯瞰熱鬧的人間——是的,她就只能遠觀,再也無法親炙。
她不想自憐。這座皇城裏頭的女人全是一樣的命運,只是,進宮快兩年了,她也很努力地按本分過活,但……她就是無法適應嘛。
嗚嗚!她埋頭痛哭,將所有說不出的委屈和痛楚傾泄而出,哭聲藏在她蜷縮的身子裏,像聲聲響在遠方天際的悶雷,一波波地傳震了出去。
悶雷聲音細微,卻有其震撼力量,不單震動著藏書樓百年歲月的樓梯木板,也震動了站在樓梯腳下靜靜看她的男人。
夜幕低垂,最怕火光的藏書樓漆黑一片,唯獨淡淡的星光透窗而入,朦朦朧朧地映出那個卷成一團小球的身子。
也許是哭累了,抽泣聲漸漸停歇,顫動的肩頭也緩和了下來,披散的長發不再隨著身子晃動,而是輕飄飄地垂蕩著。
他仍是靜靜地看她,心頭倣佛化成一汪湖水,讓那柳絲般的秀發蕩漾出一圈圈沒有止境的漣漪。
涼風從樓下大門吹了進來,拂動了她的發絲;他眸光一凝,立即解下外袍,悄聲走上階梯,輕輕地將袍子覆蓋在她身上。
下了樓,他走向一旁待命的寶貴,問道:「轎子準備好了嗎?」
「王爺,好了。」寶貴低聲回答。
「給太后睡一會兒,喚醒她后,小心扶她上轎。」
「是。」
「妳好生服侍太后,回宮給她喝點熱湯。」
「遵命。」
他囑咐完畢,頭也不回就走出大門。
繁星點點,晶亮如淚……他佇足仰望,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唉!他無法到此為止。

「哇!呵哈哈,好涼!癢啊!」
談豆豆趴在床上,咯咯笑個不停,雙手亂捶,雙腳亂蹬,她裙子掀了開來,小小的圓白屁股很不安分地扭動著。
「娘娘!」寶貴坐在床沿,略帶抱怨語氣,她可是很恭敬地按摩娘娘的屁股呢。「別動嘛,這邊藥膏還沒推進去。」
「哪個太醫這么厲害?」談豆豆乖乖不動,笑問道:「只聽了病症,就開了藥方過來,才搽兩回就不痛了。」
「不是太醫,是平王爺。」
「唔。」談豆豆拿手撐下巴擱在枕頭上,頓感索然無味。
「他教我這樣推拿的喔。」寶貴很得意她新學的技巧。
「哼。」談豆豆將臉埋進了枕頭裏,不想聽到這個人。
「不過平王爺還是很可怕。」寶貴心有餘悸地道:「他說要是我和陳公公敢將娘娘爬書架的事情說出去,就將我們埋到禦花園當花肥。」
「他唬妳的啦。」感覺寶貴的雙手略微不穩,談豆豆回頭笑道:「他要敢,我一定會救妳。」
「娘娘,我本來也想救妳耶。」寶貴說著又興奮了。「平王爺一直站在那邊看妳,老是不走,又不讓我過去陪妳,忽然就看到他脫了衣服蒙妳,我差點以為他是要悶死娘娘了。」
「呵。」談豆豆伸長手,拿來床頭的一本縣志,隨意翻了翻。
寧壽宮突然多出了好幾箱書,聽說是整修藏書樓,沒地方擺書,就借寧壽宮擺放了。
好呀,拿寧壽宮當倉庫了,不但有書,還有他那一件袍子呢。
她臉蛋突感燥熱。太后宮中當然不能出現男人的衣服,她和寶貴躲在房裏搓搓洗洗,拿了熨鬥熨幹,還親手縫補幾處因救她而撕裂的破洞。
真煩!他是丟一件破衣服給她找麻煩的嗎?
可是,那晚迷迷糊糊中,她拽著那件溫暖的破衣回宮,累得倒頭就睡,隔天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裹在他的氣息裏……
哇!她用力抓抓臉皮,再伸手去取床頭碟子裏的點心。
「真好吃。寶貴,我留幾塊給妳吃。」她津津有味地嚼著。「南門的白糖桂花藕粉糕最好吃了,我爹知道我愛吃,進宮總不忘帶一些給我。」
「那是平王爺早上送進來的。」
「嘔!」半塊糕含在嘴裏,談豆豆瞪大了眼睛,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直到香甜滋味的藕粉糕慢慢化在嘴裏,她才咂了舌頭吞下。
「娘娘,我再跟妳說喔。」寶貴拿來扇子,輕輕掮著娘娘的屁股。「平王爺那晚好奇怪,我以為他走了,后來才發現他跟在轎子后面,一直送到了宮門前。」
「他是等著看我死了沒。」她不敵甜糕誘惑,又去取來大吃特吃。
「可我聽到他嘆氣。」寶貴見藥膏全數吸收,便為娘娘拉上褻褲。
嘆氣?他憂國憂民,也沒聽他嘆過一口氣。談豆豆嘴裏塞著糕,眼睛看著書,屁股感覺著藥膏的清涼意,思緒飛了老遠,不知道要歸向何方。
「他嘆氣是因為怕我死了,他要舉喪很麻煩,更不想為我披麻帶孝。」她滿嘴含糊,為這聲嘆氣下個注解。
「后來聽守門公公說,王爺在外頭站到三更……」
「他愛罰站是他的事,我要睡覺了。」她拉來被子,將頭蒙住,翻個身,打算躺好,「哎唷喂……」
屁股痛啊!
都是他害的啦!他是施了什么法術?只是背后議論他也有事?!
嗚哼!她再也不想聽到、看到那只可恨的木頭馬了。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桂花滿枝,點點晶白,秋風吹來,墜落如淚珠。
「王兄?」端木融怯怯地喚人,這是第三聲了。
「嗯?」端木驥的目光由窗外的桂樹回到眼前的少年。「有事?」
「奏章批好了,請王兄過目。」端木融恭敬奉上。
端木驥迅速瀏覽過去,點了點頭。「皇上以后有事就召見大臣商討,臣不再對皇上的奏章表示意見。」
「嚇!可是……」端木融十分惶恐,他明白,這是王兄放手讓他親政的時候了。
「皇上已經十六歲,這一年來學得很快,已有判斷是非,分析政事的能力。」端木驥臉色嚴肅。「再說,以我們端木家子孫的聰明才智,本王十六歲都可以中狀元了,皇上還不能自己主持朝政嗎?」
王兄是曠世奇葩啊!端木融不敢反駁,但仍企圖挽回他的心意。「呃,朕覺得……還沒學夠。」
「從明日起,我教你兵法。」
「謝謝大哥!」端木融好樂,只要有機會親近王兄,隨時請教,再有天大的難題都不怕了,高興之餘,一聲親切的大哥就喊出來了。
「大哥,你們真好,你教我政事,二哥保護我,教我功夫,三哥教我騎馬打獵,有你們三個好哥哥,我真是幸福極了。」
望著那張興高採烈、還不夠老成的臉孔,端木驥勾起了微笑。
「阿融,我以為后宮並不需要兩位太后,免得意見不合造成困擾。」
「咦?」這是他當皇帝以來,不,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聽到王兄喚他阿融,這就表示大哥將他當成親小弟,大家和樂一家親嘍?
端木融心生歡喜,但又覺得怪怪的。大哥突然提出家務事,好像話中有話……難道他想廢掉其中一位太后?
母親個性恬淡,有他萬事足,視名位如身外物,而且他是皇帝,就算娘親不當太后,至少也是個太妃;可是他所崇拜敬愛的太后娘娘向來跟王兄不合,兩人見面老是拌嘴拌到翻臉……
嚇!娘娘有難!不能廢掉娘娘!他要鞏固娘娘的地位啊!
「母后和娘娘感情很好,不會意見不合。」他心念快轉,忙道:「八月十五中秋正是太后娘娘的壽辰,朕和母后商量過了,打算為娘娘賀壽。」
「去年不是沒辦嗎?」
「去年朕剛即位不久,不知禮數,又值昆侖國戰事,就疏忽了。」
「好吧,你是皇上,你作主。」
「那朕就找司禮監交辦下去了。」
端木融暗自心痛灑淚。嗚,他什么時候學會了如此曲折拐彎的心思了?他很不想跟大哥玩弄心計,他還想當一個純樸的孩子啊。
端木驥又轉頭望向窗外桂花,瓣瓣瑩潤,飄飄如雨,令他不覺又想起了一個只會將淚水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的小姑娘。
他想讓她開心呀!他若有所思地輕敲桌面,嘴角揚得更高。
呵!他很滿意。皇帝思慮周密,舉一反三,長進很多了;不過,想跟他攻心計的話,還是慢慢學著吧。
第六章
談豆豆坐在寧壽宮門前特設的寶座,被拜得頭昏眼花。
她十八歲,不是八十歲耶。阿融特地為她舉辦這個隆重的慶壽大典,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她身穿全套鳳冠霞帔禮服,先是皇帝率文武百官跟她三跪九叩,再來是自家的妃嬪公主駙馬皇親國戚跟她三跪九叩,然后又是命婦宮女跟她三跪九叩,拜到她好想跪下來叩頭回去,拜托他們別再拜了。她不是王母娘娘,更不是菩薩,就算不被拜得折壽,也被拜得折福了。
但她一動也不敢動,而是端莊地坐在錦繡軟褥上,含笑答禮。
她知道阿融的用心,也很感動,畢竟先帝留下來的妃嬪那么多,二十幾個成年的公主也不見得心服她這個小太后,他是藉此儀式彰顯她皇太后的崇高地位,好讓她更具威儀統禦后宮;又值中秋,壽宴和中秋宴合辦,既是名正言順,也不會流於鋪張落人話柄。
冗長的儀式結束,樂班奏起祥和的曲子,盛粧舞伎魚貫進場,她趕忙喊了管姐姐跟她坐在一起同享殊榮,準備觀賞接下來的賀壽節目。
端木融則是坐在左側另設的椅上,神情輕松愉快,看著舞伎捧著一顆顆大壽桃翩翩起舞。
談豆豆心情放松,樂曲輕快,舞姿曼妙,場子上充滿喜氣洋洋的歡樂氣氛,她藏在裙下的腳掌不覺輕輕地點了起來……
嚇!她察覺遠處一道射過來的目光,立刻按下腳板,很用力地將自己定在座位上,這才不會跳起來手舞足蹈存心氣死他。
爹都來跪她了,就這個不肖侄兒刻意避開,跟著侍衛站在遠遠的門邊觀禮;別人拜不拜她,她不在意,就他不來拜,她非常在意!
「寶貴,妳去問平王爺了嗎?他家的二號馬呢?」她小聲問道。
「娘娘,平王爺說,端木統領另有要事,不克過來護衛娘娘的壽典,所以就由他暫代職缺。」寶貴也小小聲地咬耳朵。
最好尊貴的輔政王爺會去代三品的禁衛軍統領啦!談豆豆橫睨了過去,很不客氣地跟那對毒龍潭隔空交戰。
端木驥叉著雙臂,十分不敬地朝她頷首致意,眉梢眼角嘴巴都是笑,還隨著樂音拿右掌輕拍左手臂,好似模倣她拿腳打拍子。
可恨啊!為什么他就是能看穿她?他再笑?!哼!她就更用力地給他笑回去!
「臣顧德道拜見皇太后。」眼前突然摸來了一個老人家。
「顧丞相!」談豆豆回神,有些訝異;她記得他講話很會噴口水,對她的垂簾聽政很有意見,不過也算是很忠心的啦。「你有事?」
「臣恭賀皇太后萬壽無疆。」顧德道涎著笑臉,拉過身后一個小小姑娘。「太后娘娘,這是臣的長孫女,請為臣牽線作個媒人。」
「這是功德無量的好事。」管太后在旁聽了,點頭微笑。
談豆豆樂得行善積德,望著小姑娘一張清麗稚氣的瓜子臉,心生好感,便拉著她的小手,問道:「妳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回娘娘,我叫顧小葉,今年十歲。」小姑娘口齒清晰地道。
「小葉,好可愛的名字。」談豆豆露出笑容。「妳很聰明伶俐呢。跟娘娘說,妳爺爺打算為妳訂下哪一家的公子?」
「爺爺要我嫁給平王爺。」
談豆豆差點倒地不起!蒼天可鑒,她絕不幹這等缺德事。
「顧丞相,」她板了臉。「你可知道平王爺幾歲了嗎?」
「還望太后成全,就先指婚吧。」顧德道只想快快了卻心願,平王爺當不上皇帝就算了,至少得將長孫女嫁給他當王妃。
不可理喻的老人家!談豆豆趕忙將小女娃摟近身邊,灌輸正確觀念。「小葉,娘娘告訴妳喔,平王爺他大妳二十歲耶,都可以當妳的爹了。而且他兇巴巴的,家裏有一窟毒龍潭,裏頭養了很多怪物,妳嫁給他,他一定會吃了妳,不,他會丟妳下去給怪獸當點心吃了。」
「哇嚇!」顧小葉圓睜大眼,似是難以置信,又像是受到驚嚇,但一看到舞伎獻上的壽桃,眼睛立刻發亮,興奮地道:「哇!好大的桃子!」
「紅紗糊的。」談豆豆接下足足有五、六個小葉頭大的大桃子,隨即轉送給她。「拿回家玩吧。」
「謝謝娘娘!」顧小葉抱住大桃子,愛不釋手地撫摸著。
談豆豆微笑看她天真無邪的笑顏。她還是個孩子,怎能教她一下子嫁作人婦!再多玩幾年嘛,想自己十二歲時,比她還天真,無憂無慮,不解世事,卻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她抑下喉頭涌起的酸哽感,伸手摸了摸小葉的頭發。呵!顧丞相發瘋,她可不能跟著發瘋。既無感情,年歲差異又大,這不就像她嫁給老皇帝一樣嗎?她不願小小年紀的小葉重蹈覆轍。
她不覺望向端木驥那邊,卻已不見那挺拔醒目的身影。
她頓感莫名的失落,恍惚想到的是,等他還政阿融之后,就不會常常待在宮中,她若想見他,也只有在這種皇室聚會了……
咚!雄勁的鼓聲震動她的耳膜,剎那之間,她竟以為是他擊鼓了。
循聲望去,一排大鼓羅列場子后方,十個大漢身穿黑色勁裝,頭扎紅巾,腰綁紅帶,一個個露出肌肉賁張的強健手臂,正轟隆隆地敲打大鼓,那聲勢有如排山倒海而來,大地也為之震動不已。
她精神為之一振!仔細一瞧,領頭的是定王府的三號馬端木騮。
鼓聲方歇,端木騮臉上挂著燦爛的笑容,帶頭朗聲喊道:「祝賀皇太后芳齡永繼,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十名大漢齊聲大喊,鼓聲整齊劃一,鼓槌起落之間,震撼人心,隨之樂班吹笙擊磬,配合鼓聲奏起了雄壯威武的樂曲。
舞獅隊伍進入,最前頭的大獅色彩斑爛,英姿煥發,舞動的勁道充滿了陽剛氣息,活生生就像一頭躍動的強壯獅子,另有四頭小獅圍在旁邊,眾星拱月地隨大獅起舞。
大獅忽而跳起奔騰,忽而倒地翻滾,身上亮片閃閃發光,七彩長毛迎風振動,雨個身穿彩褲、不見臉孔的舞獅人以他們的絕技操作獅頭和獅尾,將一塊大巾舞得靈動極了。
談豆豆看得如癡如醉,不知是鼓聲帶動大獅,抑或大獅催動鼓聲,還是自己的心已隨著鼓聲和大獅騰飛而起,直上九霄雲外了。
「哇!太棒了!上天梯了!」本來還很不甘願過來拜壽的公主嬪妃們也看呆了眼,忘形地尖叫了起來。
大獅跳上一根比一根還高的木樁,狀似驚險萬分,卻又穩穩地步步高升,還能不斷地跟隨鼓聲律動左右搖擺身軀。
「啊!」眾人驚呼一聲,眼見爬上約莫十尺高木樁的大獅忽然栽下,下一刻,卻見獅頭帶著獅尾一個絕妙的淩空側滾,轉了一圈,平穩落地,又生龍活虎地跳動了起來。
鼓聲掌聲齊揚,大獅絲毫不見疲態,依舊是雄赳赳、氣昂昂地舞動全場,精鑠的圓大黑眼隨著猶勁的動作上下眨動,一路舞來,好像在跟寶座上的皇太后打招呼。
「娘娘,請賞賜。」一名太監捧來準備好的紅包。
談豆豆心情激蕩,親自拿了紅包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大獅亦來到階下,舞獅人單膝跪下,昂起獅頭,甩著獅尾,似乎十分興奮地等待領賞。
「表演得真好。」談豆豆笑逐顏開,將紅包遞進了大獅的血盆大口,「這個賞你……」
媽呀!有怪獸!她的笑語僵在喉嚨裏,從獅嘴看了進去,竟是看到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毒龍潭!
鑼鼓喧天中,獅頭點動,大眼晃眨,他在獅頭裏,也跟她眨眼。
端木驥!談豆豆又想倒地不起了,不只驚訝於他有如此精湛的舞獅神技,更是震愣於堂堂的輔政王爺竟然親自為她舞獅賀壽!
僅僅是驚奇而已嗎?還是有比那鼓聲更震撼心坎的悸動?!
她見到他額頭涔涔落下的汗水,也感受到他悠沉的喘息,在深深的四目相對裏,她有著一絲恍惚。她十八歲,年紀小,不值得大肆慶賀生日,若為了后宮排場也就罷了,根本毋需他特地下場娛樂她。
還是,非他娛她,只是他的隨興自娛?
但,是誰讓她的心震動了?又是誰讓她的心飛揚了?
鑼鼓催促著,她的手擱在獅嘴上,久久竟是忘了送進去。
「臣謝恩。」端木驥壓低聲音,隨即收斂眸光,伸手取下紅包。
獅頭躍起,再搖頭擺尾地后退,俐落地打了一個滾,神氣退場。
如雷掌聲響起,談豆豆晃悠悠地回到座位。
「是侍衛表演的?」管太后笑問道。
「是……」談豆豆兩手緊緊交握著,方才他匆促取下紅包,不經意觸到了她的手背,那燙熱的指頭直到此刻還燒灼著她的指頭、她的心。
「娘娘,我也要祝壽!」顧小葉看了舞獅,心情跟所有大人們一樣振奮歡喜,她抱著大桃子,跳了起來,張口就唱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
「唱錯了!這不是祝壽歌。」顧德道窘紅了老臉,急忙拉回孫女。
「長命無絕衰,沒錯啊。」顧小葉不解地抬頭看爺爺,嬌聲道;「小葉是祝賀娘娘長命百歲啊。」
「那個長命不是這個長命啦。」顧德道舌頭打結。
「好吧。」顧小葉不氣餒,再接再厲。「娘娘,那我打拳給妳看。」
但她手上仍抱著大桃子,一時不知往哪裏擺,大眼滴溜溜一轉,看到左側坐著的一個哥哥也捧著一顆大桃子,於是立刻扔了過去。
「大哥哥,你幫我拿住,不可以弄丟喔。」
「孫女啊……」顧德道差點口吐白沫,她敢砸皇上?
「好。」端木融伸手接住桃子,笑容可掬,不以為忤。
「喝!」顧小葉雙手得了空,立刻嬌喝一聲,打起拳腳。
別看她小小年紀,小小個頭,出拳卻是有模有樣,虎虎生風,且是成套的武打招數,看得出是自幼習武的扎實底子。
「娘娘,這女娃兒跟妳很像呢,挺活潑的。」管太后笑看道。
「嗯。」談豆豆亦是微笑點頭,眼裏看到一個飛跳的小人兒,心思卻讓那闋曲兒給纏繞了。
接下來該怎么唱呢?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她仍是緊絞著燙熱的指頭,不必等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爛、天象改變的那天,只消一道宮墻,此生即與君絕。
唉!唉!唉!她到底在想什么呀!

熱鬧的中秋和壽宴過后,天氣漸涼,火燒般的心也漸漸冷了。
「娘娘,朕中計了!」那天阿融大呼小叫的。「妳別謝朕,賀壽是王兄的主意,他故意唬人,讓朕捉摸他的心思,就是不明說罷了。」
談豆豆抿唇而笑,阿融是越來越聰明了。
原來,端木驊那一陣子老是腰酸背痛,無心教他武功,他這才發現那只獅子尾巴是二哥,再旁敲側擊到賣力演出的獅子頭,答案就出來了。
她瞇起眼睛,笑出了水光。那兩位老是效犬馬之勞的可憐弟弟追於淫威,不得不努力排演舞獅擊鼓時,不知是否連她也一起怨了下去哦?
噯,他是如此用心為她過生日呀……
「娘娘啊,妳不要老是笑!」尖銳的叫聲打斷了她的恍思。「妳得為我作主啊!」
她們剛才在吵什么?談豆豆收回心神,望向座下的賢妃和淑妃,完全沒有聽進去她們的爭論,只能就事件本身答復。
她擺出莊重的神情。「十公主是在先帝時候出嫁,嫁粧依的是那時所訂下的數目。如今本宮重新制訂嫁粧例銀,就請十九公主依現行的規定吧。」
「我不要!」賢妃不服氣。「憑什么我的十九公主比不過她的十公主?!整整短少了五百兩銀子耶!我的面子挂不住。」
「請賢妃體諒后宮用度。」談豆豆沉住氣道:「尚宮局能撥出來的銀子就是這些,不可能再多了。」
淑妃冷笑道:「賢妃,我說妳就別吵了,咱皇太后都說清楚了。」
賢妃不甘示弱。「喲,我都沒說妳苛扣宮女餉銀,拿去買珍珠磨粉敷臉了,妳有什么立場說我?!」
淑妃變色道:「今天是妳拉著我來討嫁粧,怎么血口噴人了?無憑無據的胡亂造謠,我立刻請娘娘主持公道!」
賢妃繼續攻擊。「還有呢!聽說妳的十駙馬在外頭到處騙吃騙喝,商家敢怒不敢言。娘娘啊,妳說十駙馬該不該罰呀?」
淑妃以牙還牙。「哼!妳的十九駙馬又高明到哪裏去?還沒跟公主成親,就打著駙馬招牌跟地方官府要錢。妳當初是怎么挑的好女婿啊,莫不是眼睛給牛屎糊住了,要不要我送妳一瓶明目粉呀!」
「我倒想送一把刀割了妳這張爛嘴……」
「別吵了!」談豆豆大聲喊道。
劍拔弩張的兩個女人張嘴瞪眼,氣焰還是旺盛得可以燒起兩把大火。
「這裏是什么地方,豈容潑婦罵街?!」談豆豆厲聲斥責。「如果十駙馬、十九駙馬的行為查明屬實,本宮會請皇帝下旨削爵,絕不容許有人假皇室之名破壞我天朝的聲粵了」
「不行啊……」賢妃淑妃倒慌了,沒想到吵架吵到泄底了。
「再吵就砍了妳們的宮中用度。」
「哼!」賢妃和淑妃面面相覦,生起同仇敵愾之心,一致面向皇太后。「妳當太后就了不起了呀!以前看妳年紀小,還懂得謙虛,說話細聲細氣的,我也不跟妳計較,現在是怎樣?以為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啊?眼睛長到頭頂上,眼裏沒我們這些老姐姐了!」
淑妃也加把勁。「她憑什么跟我們稱姐妹?她連先帝的龍床邊兒都沒摸上呢。當初是平王爺看她年幼無知,拿來當幌子的,想不到就讓她從皇后一路蒙到了皇太后。老天啊,禰真是不公平!」
「算了,她愛住寧壽宮就給她住了唄,咱們也活不過一二十年了,好歹有女兒女婿孫子一家熱鬧,強過那個沒兒沒女的皇太后。」
「呵呵呵,接下來幾十年有得她守了。唉,真想念咱們跟先帝三十年的恩愛日子,那時賢妃妳跳舞我彈琴,先帝敲筷子……」
說到最后,原是勢不兩立的兩個吵架女人幹脆手挽著手,一聲道別也不說,便相親相愛地離開了寧壽宮。
談豆豆坐在寧壽宮正殿居中象徵皇太后地位的寶座上,目光直直盯住她們走出去的背影,看著外頭白花花的陽光在眼裏氤氳成水霧。
她是皇太后耶,她管教吵鬧的妃子們天經地義,再吵?總有一天,她會將這兩只呱噪不休的老母雞串來吃了。
哼哼,龍床很好睡嗎?兒女不肖有啥用?!哈哈哈……嗚嗚嗚……
「娘娘,要不要回房休息了?」寶貴畏怯地喚道,怎么娘娘笑得比哭還難看呀?
「呵,天涼好個秋啊。」談豆豆拿帕子抹去眼角的溼潤。「寶貴,我們出去走走。」

怎么走著走著,竟然走到勤政閣了?
黃昏時刻,裏面點著燭火,一個太監懶散地在外頭掃落葉,不見侍衛陣仗,看樣子阿融已經回去了。
斜陽映照,將她和寶貴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秋風吹來,掃不盡的破碎花葉迭了上去,她的臉是半朵殘菊,心是蛀空的梧桐葉片,手腳是吹折的枯枝……
「定吧。」她盯住影子半晌,沒有驚動太監,低聲喊寶貴。
就算阿融在,她也不會隨便進去;若裏頭只留他一人,她更沒有借口見他;她是深居簡出的皇太后,他是國事繁忙的輔政王爺;她是伯母,他是侄兒;她在天南,他在地北;她是豆,他是驥……唉!她不如去作對聯吧。
她默默走著,穿過重重樓院宮墻,走過亭臺樓閣,踏過小橋曲徑,越往皇城北邊走去,寒意越濃,直到她想回頭,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灰舊的小院子前面。
「寶貴,這什么地方?」她好奇地踏進院子。「好像年久失修了,怎么沒人上報?咦?這間房子為什么上了鎖?」
「娘娘,是鐵柵門呢。」寶貴跑過去,將臉蛋擠在挂了鐵鎖的柵欄中間瞧看,比娘娘更好奇。「裏面放什么寶貝要鎖……哇嚇!」
碰!一個人體猛然從裏頭暗處撞了過來,震得寶貴驚叫一聲,連著倒退數步,鐵柵門猶讓那人乒乒乓乓亂撞著。
「別靠近。」身后傳來低沉的喝聲。
談豆豆扶住嚇得發抖的寶貴,一回頭,就看見端木驥巍然站在后頭,她心臟怦怦亂跳,無暇去猜他是打哪兒冒出來的,鐵柵門后面那人比端木驥的出現更讓她驚疑不定。
晦暗晚霞中,一道幽怨的寒光從鐵柵裏瞪了出來,令她毛骨悚然。
「平王爺。」一個老太監提了油燈和食盒走進院子,一見端木驥,立刻哈腰鞠躬。
「為什么擅離職守?」端木驥冷聲質問。
「小的、小的去取晚飯……」老太監結結巴巴回答。
「裏面是誰?」談豆豆也質問道。
「咦?妳是……」老太監打量著一身常服的小姑娘。
「見了皇太后還不問安嗎?」端木驥喝道。
「啊!」老太監慌忙跪了下來。「小的不識皇太后,請娘娘……」
「我才是皇太后!」裏面那人突然抓著鐵柵門搖個不停,尖聲叫道:「你們見到哀家還不下跪!」
是女人!這又是哪來的皇太后?!談豆豆驚駭得差點站不住腳,手臂突然被一股力道穩穩地扶住,這才不致於讓她和寶貴一起跌倒。
「別吵!」老太監爬起身,跑到鐵柵門前用力拍了回去。
「她是福貴人。」端木驥見她站穩,這才放開她。
「怎會有這個人?」談豆豆還是驚懼不已。
自當上皇太后以來,她很用心地安置先帝所有的妃嬪,務必讓每個人安度晚年,可是妃嬪名單裏頭並沒有福貴人啊。
端木驥望向正在開啟鐵柵門的老太監,緩聲道來:「二十年前,她是先帝最寵愛的福妃,她和侍女同時有孕,但她妒心重,怕侍女懷的是龍種,便下藥讓侍女流產。先帝知情后很生氣,連降福妃兩級為福貴人,但念在她有孕,仍讓她待產;后來她小產,落下一個死胎,是男孩,聽說當夜就瘋了,先帝遂將她遷入景屏軒靜養。」
談豆豆抓著寶貴的手,不知是寶貴仍在發抖,還是自己也在顫抖。
端木驥講的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后宮秘史?還是直接拿了戲臺的腳本唱給她聽?景屏軒,好有意境的名字!美其名是靜養,其實就是打入冷宮,福貴人待在這破院子一關就是二十年。
「那也不用鎖著她呀。」她顫聲叫道。
「娘娘,我們本來不鎖她的。」老太監已將食盒和油燈拿進房裏,走出來回話。「她沒事會坐在院子曬太陽,很安靜的,可最近……」他不安地望了平王爺一眼。
「說。」端木驥沉聲道。
「最近皇太后壽辰大典,外面很熱鬧,宮女來來去去談論,不免讓她聽去了。她這才知道原來先帝已經崩逝一年,當場又瘋了。」老太監說到最后,語氣略顯無奈。「她成日亂哭亂跑,小的不得已,這才和幾位總管商量,暫時將她鎖在屋內。」
「我去看她。」談豆豆跨步就走。
「不要進去。」端木驥立刻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頭,照例又是四目相瞪,她刻意不看他那復雜難解的眸光,哼了一聲,右手用力甩開,跑進了鐵柵門裏。
屋裏屋外,倣若兩個世界。屋外秋風爽冽,屋內氣滯暗悶。
福貴人坐在桌前,低頭抱著一團事物,骯臟油膩的灰發也不挽起,就垂在腦后拖到地上,身穿一襲式樣高貴的灰黃絲緞衣衫……等等!那個灰黃色是滲進衣裳紋飾的污垢和泥塵啊,她是多久沒換下這身衫子了?
福貴人聽到聲音,遲緩地抬起一張污黑的臉,看到了眼前的女子,笑嘻嘻地舉起懷裏的枕頭。「給妳瞧瞧,我皇兒長得多好看呀。」
談豆豆拿手捂住嘴,明明是想幫她,卻還是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雙腳不覺害怕地退后,背部就撞進了一道肉墻裏。
「嘻,你是太子喔,萬歲爺說要立我為皇后耶。」福貴人抱著枕頭猛親個不停,突然爆出哭聲。「嗚嗚,萬歲爺死了……我的狠心萬歲爺死了!」她哭著哭著,竟然又變成了凄厲的笑聲。「嘿!兒啊,那你不就成了皇帝,哀家成了皇太后。哈哈!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用不完的錦衣玉食啊!」
老太監習以為常,在旁解釋道:「太醫開了安眠藥方,我摻在飯裏讓她服下,她吃了就會睡去,再過個幾天,就不瘋了。」
「為什么會這樣……」談豆豆還是無法接受眼前的景況。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她明白為何妃嬪名單中沒有福貴人了。
一個犯了錯的妃子,幽居冷宮二十年,無人關心,無人照料,活生生地被這世間遺忘,倣佛不曾存在……
「娘娘,我們走吧。」寶貴心裏害怕,猛拉著她。
「臣送娘娘回宮。」端木驥放開一直扶住她身子的雙臂。
「兒啊,乖乖吃飯喔,趕明兒就冊封你為太子了,呵呵。」
福貴人一口吃著飯,一口喂著她的「太子」,笑得十分滿足。
談豆豆木然地移開視線,讓寶貴扶了出去,木然地抬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天際,木然地低頭,木然地走進了黑夜的深宮裏。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二更更鼓敲過,霜凝露重,端木驥依然站在寧壽宮外。
他不該站在這裏。即使他是皇親,也不應該在夜晚靠近后妃的寢宮;但他無法移開腳步,猶如那回站在書架后,他讓嬌俏甜美的她所牽引;而此刻,他亦被失魂落魄的她給緊緊捆綁住了。
「平王爺!幸好你還在!」寶貴慌張地跑出來,一見他有如見到救星,立刻哭了出來。「怎么辦?這會兒換娘娘瘋了!」
「怎么了?」端木驥急道。
「娘娘本來在發呆,后來就吵著要去景屏軒,我叫她別去……啊!娘娘!」才說著,就見到她的娘娘披頭散發跑了出來。
「我去景屏軒,寶貴妳別跟來!」談豆豆只管拚命往前跑。
「妳去那裏做什么?!」端木驥吼她。
「我去放了福貴人!」談豆豆頭也不回。
「別去!」端木驥大步跑過去,一伸手就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做什么?放開我!」談豆豆用力甩手,卻是怎樣也甩不開那有如鐵箍般的掌握,抬頭一看,立刻怒火上升。「端木驥,又是你!你平王爺比我皇太后偉大嗎?不要老是來管教我!你走開!」
「妳這個樣子,我怎能不管妳?」端木驥猛然將她拉到胸前,斥責道:「福貴人發瘋,妳也跟著發瘋嗎?夜深了,快回去睡覺。」
「有人被關著不能出去,我怎能睡覺?」談豆豆紅著眼,猛蹬著一雙赤腳,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啦啪啦的響亮聲音。
「她沒被關著。」深秋的大地有多涼呀!端木驥劍眉緊鎖,一心只想推她回宮,不覺加重了握住她手臂上的力道。「有事明天再說。」
「等不及了,我要放她出去。」她淚水迸了出來,身子扭動,赤腳用力踩住地面,使盡力氣反抗他的箝制。
「妳放她出去,她能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去,回家呀!就是不要再待在這兒了。」
「她一輩子待在宮中,都四十幾歲了,她的爹娘已經不在了,她回誰的家?兄弟還認她嗎?」他急急地陳述道:「在這裏有人照顧她,有太醫為她診病,這兒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不行哪,她被關著……」她淚流滿面,心口不知為誰而疼。
「她沒被關著。」他再次強調,幽沉的雙眸望定了她,沉聲道:「是她的心將自己關了起來。」
「不要跟我做文章,我聽不懂!」她哭叫道。
「就讓她在宮中度過餘生吧。」他直接下決定。
「好殘忍。」
談豆豆淚如雨下,緊絞一夜的心臟還是痛得她無法承受。
深宮寂寂,多少事,驚濤駭浪,她無從阻擋,也無從知曉;她可以做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也可以當一個掌控大局的皇太后,無知也好,弄權也罷,爭風吃醋,兜來轉去,還不都只是在這座皇城裏浮沉?!
皇太后、福貴人、賢妃、淑妃、數不清的女子,在這裏自成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遵守
謹的生活體制,面對著嚴酷專斷的家法,她們如何生、如何死,外界無從得知;她們的心葬在幽寂的深宮,她們的靈徘徊於瓊樓玉豐之間,不是魂魄不歸去,而是……她們無處可去。
花兒謝了,還能化作來年的春泥,她們卻是無從超生的鬼,年復一年,心隨著身而凋敝,人老珠黃,或是歡情不再,或是槁木死灰,最后送進了皇陵,留下一個尊貴的空洞謚號,這輩子,就完了。
抬頭看天,天空應該是無邊無際的,可為何她的夜空還是局限在皇城高聳的宮墻之內?
「端木驥,你告訴我!」她恐慌了,猛晃著讓他抓住的手臂,激動地問道:「如果未來的五十年,我都只能從這塊天井看天空,你說我會不會像福貴人一樣?」
「不會。」他用力穩住她的晃動,斬釘截鐵地道。
「會!一定會!我會像她一樣瘋掉的!」
「妳跟她不一樣,妳沒犯錯。」
「就算我沒犯錯,我也被關在這裏啊!」
談豆豆話一出口,便是放聲大哭,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慌什么了。
本以為只是害怕孤寂,原來竟是多年以來無從排解的深沉恐懼,她不敢再看天空,怕那巨大的黑洞會吞噬了她。
「別哭!」端木驥低喝一聲,立刻將她按進了懷裏。
「不要!」她拚命掙扎,猛推他的胸膛。連哭都不能哭了,她真的是失去自由了。「你放開我啊!可惡!我要哭不行嗎?!」
「會讓人聽見的。」他眉宇籠上一層濃重的鬱色,雙臂依然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的哭聲逸出。「我帶妳進宮。」
「就是你帶我進宮的!我才不進宮!我要出去!」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衣衫裏,還是哭叫不休。「端木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妳不要鬧了。」他橫了心,拖她往回走。
「我愛鬧又如何?用不著你來管我,放開!」她發瘋似地捶打他,拿腳猛踢他的小腿。「我要出去啊!再不出去我……我……」
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哭聲戛然中止,一雙圓眸瞪得大大的。
「妳怎么了?」端木驥心驚地扳起她的臉蛋察看。
「我不能呼吸……」她用力喘氣,圓臉讓他扳得仰起,整個人卻是軟趴趴地倚著他,淚水又是撲簌簌掉落下來。
「吸氣,快用力吸氣!」他心急地命令道。
她緩緩地抬眼,向來靈動的瞳眸黯然無神,聲音好弱。「端木驥,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想出去,我待不下去了……」
望著那張無助的淚顏,向來行事果斷的端木驥陷入了天人交戰。
他猜得出她在害怕什么,他的心更讓她的號哭給揪得死緊,他想幫她,他想安慰她,他想立刻帶她飛出高墻,但是……他不能。
顆顆珠淚滑落她的臉龐,也跌進了他抬著她臉蛋的指掌;淚如泉涌,涕泣如雨,他感覺著那悲哀的溼意,眸光亦隨她轉為憂傷朦朧,指頭緩緩滑移,安撫似地輕柔拭去她的淚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的哭音漸微,倣佛溺水求援不得,幾經掙扎浮沉后,只得絕望地沉入水中,終至滅頂。
夜黑風高,深秋寒涼,端木驥抬眼望去,寶貴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地哭著,寧壽宮外燈影搖晃,有人探看,只消他一聲令下,就會有一群人過來服侍她,將她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他猛然抬頭看天;天是這么地黑,她是如此地懼怕,他再也不願見她蜷縮在黑暗裏哭泣,如果可以的話——不,不必如果,不用假設,他就是要親自守護她,為她擊退黑夜裏的惡魔。
「妳聽著,我帶妳出去。」他俯下臉,鄭重地在她耳邊低聲道:「妳得答應我,不要哭,不要吵,不要說話,跟我走,聽我的安排。」
「嗚……」她哽咽難語,茫然地看他。
「寶貴,這兒留給妳處理。」他轉頭吩咐,聲音壓得更低。「本王帶太后出宮,妳絕對不得聲張,明早就會送她回來。」
「嗚……」寶貴惶然不知如何回應。
他不再理會寶貴,手臂一振,將已經哭得虛脫無力的小太后打橫抱起,飛快地奔入了曲曲折折的深宮花徑裏。
疾風撲面,他熱門熟路,避開了巡夜的侍衛,直奔上駟院的廄房。
第七章
她是多么幸福快樂的小姑娘呀。
娘親早逝,爹加倍地疼愛她,為她請了女紅、琴藝等師傅教她才藝,以彌補娘親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會跑到大門口等爹回家吃飯。待爹飯后小睡片刻,便會在下午親自教她讀書寫字;讀累了,父女倆到院子裏丟石頭玩著,看誰丟得準,看誰將鐵條擊出好聽的清音,看誰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兒……
爹疼著她、寵著她,她跟著爹讀史,讀過了帝王將相,看過了興衰成敗;對她來說,那是遙遠的文字,她是女孩兒,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為命,每天開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穩地睡,日子單純得像是天上的白雲飄過,自然、恬淡。
「爹呀,為什么你要當禦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胡子,窩在爹的懷裏問道:「要說別人的壞話呢,這不是討人厭的差事嗎?」
「哈哈!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頭。「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爹是幫皇上將鏡子擦幹凈啊。」
啥?!原來爹每天那么早起床就是去擦鏡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鏡子,晚上還得想事情、寫文章,往往見爹在書房熬夜,她揉著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覺,卻總是不知不覺臥在爹的腿上睡著了。
十二歲立冬的那天,氣候格外嚴寒,她穿了紅棉襖子,照樣在大門口期盼爹回家,等了又等,等過了申時,還是不見爹的影子,老管家全伯跑去都察院探問,那邊回的卻是說談大人下了朝后並沒有過來。
到了夜晚,眾人心急如焚,她也餓了一天的肚子,爹的一位同僚跑來,神情驚恐地告訴他們:談大人被打入天牢了!
她害怕得大哭,全伯四處探詢奔走,然而爹幾位當官的朋友卻無從知曉爹為何下獄,隱隱得知好像是得罪了王丞相。可是王丞相權傾朝野,頗得皇上信任,終究是無人敢仗義執言。全伯奔波了十來天,還是無法進入天牢看主子,最后不敵年老體衰,累倒了。
家中無主,她鎮日流淚,早來的雪花飄在窗外,浸寒了她的心。
她抹去眼淚,穿上最美麗的衣裳,跑到王丞相府外等侯。
「丞相!求求您放了我爹!」好不容易,終於盼到王丞相回來了。
「她是誰?」王衝從轎子出來,神色倨傲地問隨從。
「她是談圖禹的女兒,已經等很久了。」
「趕她回去!」王衝陡生怒意。「敢彈劾本相,是談圖禹找死!」
「求丞相讓我去看爹!」她苦苦哀求,退而求其次。
「哼!他想讓我進天牢,我就先讓他進去嘗嘗那滋味。」王衝口氣森冷,臉色猙獰。「不給他看書,不給他寫字,不給他見親人,不給他見太陽,不準任何人跟他說話,只照給他吃三餐,看他還敢不敢跟本相作對!」
她呆了!爹是落入了怎樣一個慘無人道的地獄裏?
她回到家,惶惶終日,以淚洗臉。全伯讓兒子接回老家休養,家仆也因支付不出月銀而遣退,偌大的屋子裏,只留她一個幼小的孤女,白天和黑夜對她來說都沒有差別了,她小小的生命已陷入了黑暗不見天日,一想到爹被囚禁的遭遇,她就要躲在被子裏號啕大哭。
整整三個月,她的琴蒙上了灰塵,爹的硯池早已幹涸,筆架結了一層蛛網,凄涼的年過了,積雪融了,院子的枯樹不知寒冬已過,猶抖瑟著枯伎,不願吐出新芽。
她癡癡地坐在午后陽光下,心卻被封閉在深黑的囚籠裏。
「小豆子。」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這是誰?怎會喚她的小名?她震驚地望向了大門。
一個老人扶住門板,搖搖晃晃走了進來;他須發花白淩亂,雙眼疲憊憂傷,臉頰凹陷,身形瘦削,一身破衣,腳步顫抖;人雖陌生,卻依稀看得出她所熟悉的神態,這是——「爹啊!」她放聲大哭,跑過去緊緊抱住了爹。
「小豆子!」爹也抱住了她,老淚縱橫。「爹只盼著這一天啊,怕是再也見不到我的好女兒了。」
「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盡情地痛哭,幾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蒼老成這樣。
聽說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衝弄權罪狀,下旨鞭屍抄家,任命顧德道為新丞相;爹放了出來,補還官啣和俸祿,改任翰林院大學士,負責編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務,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養。
原以為一切都平靜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夢中無法醒來。
「好黑!」爹又驚醒了,驚恐地喊道:「小豆子!燈!燈!」
「來了。」爹的身子尚未復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間,一聽聲音立即起身,將並未熄滅的油燈捻亮了些,安慰道:「爹,沒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間,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無數個夜晚,她提著油燈,扶爹在院子裏繞圈子,跟爹說話,直到爹的心情平靜下來,東方漸現魚肚白,父女這才入房安歇。
三個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個人都變了,從一個直言敢諫的愕愕之士變成一個畏縮膽怯的小老頭;夜夜的驚惶,不只驚擾著爹,也深深困擾著她;縱使她想用心照顧爹,但十三歲弱小的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幸好,仙娥姐來到了談家。她不計酬勞微薄,任勞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細心照料下,不再經常半夜驚醒,也慢慢地恢復了健康。
爹很滿意新職,每天上翰林院,認真地看書編史,不議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們一家三口在天子腳下平靜度日,與世無爭。
十六歲的夏天,外面傳說皇帝又要選妃了,她不當一回事,心思雀躍著,只想快快變個法子催促溫吞的爹給仙娥姐一個名分……這時卻來了一道聖旨,選立她為皇帝的新妃子。
好個皇恩浩蕩的青天霹靂!爹又開始半夜起來團團轉了。
「小豆子,怎么辦?」爹不斷地自責。「是爹疏忽了,明知選的是十四到十六歲的閨女,爹應該為妳訂門婚事避開的。唉!是爹不好。」
「老爺,先睡下吧。」已經數日不眠的仙娥姐柔聲勸說著。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將小豆子送去那種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為什么我一輩子盡忠朝廷,換得的卻是這樣的下場!」
爹的眼神渙散,嘴裏不斷重復相同的話,一切言行倣如當年重現。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責,更不想爹擔憂驚慌,這不該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運無可抵擋,當妃子是她自個兒的事,那么,就讓她一肩扛下來吧。
「爹,我要當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嬌地搖了搖。「這是我們談家的殊榮,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眾人之上,哪能被選為妃子?哇!原來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妳很歡喜?」
「嗯。」她用力地點頭,綻出最甜美的笑顏。「爹啊,你也要開心呀,以后是國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來也有風了。」
「呵呵,國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嗚嗚。」
「爹呀,你怎么高興得哭了?」她極力克制住衝上眼眶的淚水,仍是嬌笑道:「來喔,小豆子幫你擦眼淚。」
她日日展露新嫁娘的歡喜笑靨,直到迎婚使將她迎上富麗堂皇的輿轎,放下了花團錦簇的紅絲轎簾,她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讓淚水壞了臉上的粧。從今以后,她換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沒有名字的寧妃談氏。
不是早就哭幹眼淚了嗎?為什么心還是這么酸苦,淚水還是這么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淚能流成河,她願隨波而去,再也不要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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