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談豆豆好樂!
早上起床后,她發現窗下地磚縫裏長出一株綠芽,仔細一看,竟然是發了綠豆芽!這應該是近兩個月前,她灑了滿地的豆子,寶貴漏掃了這顆塞在墻壁磚縫的綠豆,這些日子下大雨,特別潮溼,因此便發芽了。
拿來刻苦熬夜的豆子長出了新芽,原來,命運不是一成下變,也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展開另一段生命。
既然確定了彼此的情意,她整個心情都放晴了。即使她不再外出,他也因養傷而不克進宮,但在這不見面的日子裏,她反而更加期待著下輩子約定實現的那一天。
她和他已死過一次,現在就是下輩子,很多上輩子不敢做的事,這回她一定要昂首挺胸、排除萬難,勇敢地掌控自己的命運之舵。
不過,做人還是要有良心的啦。她絕不會兩腿一伸,拍拍屁股走人了事,這也是他要她「把該做的事做完」的理由。嘿!阿驥果然很懂她啊,了解她是這么一個善體人意的好姑娘……
「娘娘,好久沒看妳笑得這么開心了。」管太后微笑道。
「是嗎?」談豆豆捧起自己的臉蛋,微感臊熱,不知臉紅了沒哦?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娘娘以后一定長命百歲。」
「管姐姐,謝謝妳。」她去拉管姐姐的手,既歡喜她的祝福,又歉然地道:「前一陣子,很多事情麻煩妳了。」
她出宮失蹤、跌落大江、待在定王府三日,在在牽連甚廣,即使阿融、端木驊、端木騮想盡方法封鎖消息,但她回宮后大病一場,后宮諸事停擺,勞煩了管姐姐代為分擔主持,她委實過意下去。
這也是她遲遲無法跟管姐姐提出「離家出走」一事的原因,總覺得突然將一個重擔子丟了過去,不是她的作風,她得慢慢來呀……
「阿融跟我說了妳和平王爺的事了。」
「嚇!」談豆豆才在思考要如何委婉說明,突然聽到管姐姐這么一說,臉上頓時臊熱得浮起雨朵濃濃的紅雲。
「今天天氣很好,妳病剛好,出來走走散心很舒服。」管太后望著前頭的一座宮殿。「咱進去看看吧。」
談豆豆一看,什么時候逛到神和殿來了?這裏擺放端木家歷代先祖畫像,難道管姐姐帶她來這兒,就是想在祖先面前管教她?
「當上太后后,權力突然變得好大。」管太后摒退隨侍宮女,只牽著她的手進殿。「我以前不能進來的地方,現在隨時可以進來。娘娘,妳大概不知道,我很喜歡來這兒呢。」
「咦?」研究人物畫像的技巧嗎?
談豆豆望向挂了滿墻的一張張皇帝皇后畫像,只覺得畫技實在有夠差了。先下說每一個人都擺同樣一個姿勢,板著同一種表情,甚至禮服的顏色花樣也一模一樣,那幹脆描了衣服,套上不同臉孔就好了嘛。
每個人進了這座皇城,便被塑造成一個模子出來的臉相,甚至心境行為也得是一個樣子,她已經受夠了,慶幸自己再也不會變成這樣了。
「娘娘,妳看。」管太后也在看畫像。「不管他們生前感情好不好,只因為一個是帝,一個是后,就得擺在一起,將來妳也會放在這裏。」
「不要!」談豆豆直覺就喊了出來。先帝畫像旁邊,已經有兩個死去的皇后,她一個也不識,她才不想跟這些鬼魂吃醋打架呢。
「姐姐倒是很想放在這裏。」管太后黯然地望著先帝的畫像。
「管姐姐,妳可以的。」談豆豆放柔聲音,知她又在想念先帝了。「姐姐是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按禮妳的品位也是先帝的皇后。呵,別說我觸霉頭喔,姐姐不如先去畫一張美美的畫像,等百年之后,挂在這裏多漂亮啊,將三百年以來的皇后都比下去了。」
「生不能相守,死倒是在一起了。」管太后輕輕按去了眼角淚珠,恢復笑容道:「娘娘,妳就是這樣討人喜歡,說話總能讓人開心。」
「姐姐,我想求妳一件事。」談豆豆終於說出了口。
「妳剛剛說了,不想將畫像擺在這裏。姐姐明白,妳心裏擱著他。」
談豆豆一震!是該說明白了,卻還是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走出了神和殿,倣佛離開了陰暗的幽冥世界,重新回到人間。
藍天晴朗,樹上黃鵬啼唱,一只啁啾飛起,另一只也展翅追去,從這一棵樹飛到那一棵樹的枝頭,繼續高聲歡唱。
「娘娘,妳好像是飛在天空的小鳥,住不慣這個金籠子的。」管太后的視線從高高的枝頭移回眼前清麗純凈的容顏。「定王妃過來找我,她說她很中意一個姑娘,希望我能當個媒人給平王爺娶媳婦兒。」
「誰呀?!」談豆豆大驚失色,可惡!十來天不見就變心了啊?
「妳說平王爺心裏又擱著誰?」
「啊!」談豆豆臉紅了。
「每個朝臣都在猜測,到底是誰可以讓平王爺撇下出使的重責大任,跑到九曲湖跟人相偕投湖,幸而被大浪衝到大江給救了起來……」
「投、投、投……投湖?!」談豆豆瞠大圓眸,不得不打岔。
「唉,娘娘,天無絕人之路,別往死裏鑽啊。」管太后憐嘆一聲。
「我沒要投水啊!」談豆豆差點倒地不起,這是哪門子的謠言?
「妳不是因為平王爺離開,想不開跑去投水嗎?」管太后問道。「然后平王爺知道了,也跑去九曲湖,跟妳一起投湖殉情嗎?」
「這……」嗚嗚!天大的誤會啦,談豆豆欲哭無淚。
於是乎,她拉了管姐姐,找了一處僻靜的亭子坐下,細說從頭。
「原來如此。」管太后笑得流淚。「怎會誤會成這樣?定王妃很著急,阿融也很著急,很怕你們又要殉情。」
「我才不跟他殉情!要嘛就一起好好活下去。」談豆豆志氣高昂,頓了一頓,終於下定決心道:「管姐姐,我要出宮。」
「是時候了。」管太后摸摸她的嫣紅臉蛋,感嘆地道:「妳不要姐姐了,將這么大的后宮扔給了我。」
「姐姐,我——」談豆豆眼眸微溼。
「人呀,還是自私些吧。」管太后露出釋懷的笑容。「說實話,如果妳是先帝寵愛的妃子,即使妳這么貼心,又常常幫我,我懷疑能不能將妳當成妹妹、甚至女兒一樣看待。」
「姐姐……」或許她該感謝先帝病得好、死得好吧。
「姐姐佩服妳,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管太后望向神和殿的飛檐琉瓦,笑意迷蒙。「我一輩子在這兒,死也在這兒,就跟著萬歲爺了。」
每個女人心裏都有一個她的最愛;最愛在哪裏,心就在哪裏。
談豆豆撫向自己的胸口,怦怦怦,那裏住著一個英挺又霸氣的男人,正在用力擂擊她的心臟。
大風起兮雲飛揚。她逸出柔笑,很快地,她就要乘風歸去他那裏了。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懷著歡喜感恩的心情,談豆豆回到了寧壽宮。
「小豆子,妳可回來了。」談圖禹等在宮外,神色焦慮。
「爹,你怎么來了?」談豆豆驚訝地趕去扶爹,問道:「這時候不是該教皇帝功課嗎?」
「皇上告假,我就趕過來看妳。」
「皇帝怎么不認真念書了?」談豆豆叉起腰。「真是的!沒有王兄嚴格督促,這孩子就散漫了,平王爺不可能一輩子盯著他的。」
「嚇!」談圖禹睜大了眼,驚道:「小豆子,妳是說,平王爺會走?!」
「當然會走啊。」談豆豆笑了。
呵!他跟她說過東西南北的好風光,她說什么也得揪住他,要他帶她遊歷四方,遍覽奇風異俗,親自走過從前作夢才能到達的地方。
「妳會跟他一起走?」談圖禹又問。
「是的。」是該跟爹講明了。
「小豆子。」談圖禹憂愁地道:「雖然你們的事驚世駭俗,但爹可以理解,天下沒什么事不能解決的。」
談豆豆突然明白了,用力一拍額頭,清脆響亮,好笑地道:「我猜,是定王爺跑去跟你說我們投水殉情嗎?」
「他很擔心,要我過來勸妳……」
「爹啊!」
於是乎,談豆豆拉了爹,進到寧壽宮正殿,找個角落,擺了兩張凳子,仔仔細細地細說從頭。
「是這樣?」談圖禹也笑了,猛捶自己的老腦袋。
「這對寶貝的定王爺定王妃啊……」一想到那是她未來的公婆,談豆豆脹紅了臉,低下頭來捏裙子。
談圖禹凝望女兒羞澀的笑容,感慨萬千。打十二歲起,這孩子就生活在驚惶不定之中,誠如仙娥所言,她從未真正展露笑靨,直到那個男人走進了她的心底,她便有如受春雨滋潤,像一朵大紅花似地燦爛盛開了。
「小豆子,」他堅定地道:「爹不知妳打算怎么做,但不管妳的決定如何,爹就算丟了官、不要命了,也要支持妳。」
「爹,沒那么嚴重啦。我是怕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爹沒那么脆弱。」談圖禹由衷地道:「爹想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可以疼妳愛妳的女婿。小豆子,爹要妳幸福快樂。」
「爹,女兒超生了。」談豆豆含淚道。
「平王爺對妳真好,愛屋及烏,他對爹也很好啊。」
「他老愛嚇你,又沒給你升官加俸,哪裏對你好了。」即使談豆豆明白是端木驥讓爹徹底定出過去的陰霾,但還是改不了損他的習慣。「別被他騙了,他就是會利用人出來賣命。」
「他是用心。」談圖禹高興得哭了。「天朝有這樣的人才,乃是國之大幸:妳有這樣的夫婿,爹放心,放心了啊!」
談豆豆也是開心地不斷抹淚;她且不管端木驥是不是人才,幾位老人家如此關愛他們,她當然更要好好活下去,用力孝順他們了。
老人家關心這一對投水的苦命鴛鴦,少年家也很關心。
同一時候,定王府裏,端木驊、端木騮、端木融三人憂心忡忡。
「大哥過得挺快活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拄著拐杖到處散步,累了就隨便一躺,看書打瞌睡,晚上還會跟家仆玩骰子,簡直是轉性了。」
端木騮敘述大哥的種種怪異行徑,說到最后,還起了雞皮疙瘩。
「以前別說他在宮裏忙政事,」端木驊也擰著眉頭道:「就算在家裏,也是悶在房間看經世治國的典籍,或是寫下隔天早朝的重要政策綱領;我夜裏回府,他還會問宮裏有什么事,現在卻是完全不聞不問。」
「二哥,聽說他連朝服都扔了?」端木融下了早朝就微服過來,一得到點頭的答案,也擔憂地道:「哎呀,事情不是嚴重到非跳水不可嘛。」
「阿融,他愛上了先帝的老婆,你的娘。」端木騮的語氣很嚴重。
「娘娘不是父皇的老婆。」端木融答得幹脆。「我將娘娘當作是娘、是姐姐、是寧妃、是皇后、是皇太后,但就是沒將她當作是父皇的妻子。他們從來沒碰過面、沒講過話,誰也不認識誰;她就好像是一只突然被丟進后宮裏的小母雞,整天在宮裏打轉,咕咕亂啼;我總是覺得,有一天她會長出一對翅膀,拍拍就飛出去了。」
雖然比喻怪怪的,但端木驊和端木騮卻是心有戚戚焉。
「我很希望娘娘和大哥在一起。」端木融又道。
對他而言,故去的父皇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威嚴父親,他渴望親炙親情,承歡膝下盡孝,但父皇卻總是站得遠遠地看他,父子感情淡薄得令他夜裏暗自垂淚。他都離父皇那么遠了,更何況是空有名分的娘娘。
逝者已矣。生前既無情無緣,死后又何必牽絆?娘娘如母,長兄如父,他們對他的關愛遠遠大過於生他的父皇,於感情、於現實都更像是他的親人,他願他們幸福。
「大哥這幾日有空就整理書房,送我一堆書,叫我多念著點。」端木騮又開始憂愁了。「阿融,你大概過幾天也會收到他送你的書。」
「我看他在整理衣服,櫃子裏收拾得整整齊齊,還扎了包袱。」端木驊的眉頭鎖得打結了。
端木融驚道:「該不會收拾妥當了,然后去——」
殉情?!
三入神色一凜,開始討論。
「我們還是趕快將娘娘弄出來吧,以免夜長夢多。」
「怎么弄?」
「發布死訊,從此讓皇太后消失人間。」
「嗚,二哥你怎么講得好像要殺人滅口?」端木融冷颼颼的。
「那是不是得準備吃了像是死掉的藥方,好蒙過太醫和女官?」
「不用那么麻煩。要娘娘直接出宮就是了,但該做的事不能少。」
「是啊,得挑棺木,布置靈堂,還得舉喪……」
「這有禮官負責,我們只需注意「屍體」這個環節就好。」
「那該用什么死因呢?」
「聽說娘娘剛被撈上來的時候,嘴巴又紅又腫,莫不是讓大江裏的蝦蟹螫了?那就是中毒了。」
「中毒不好,外頭會胡亂揣測。反正她一直病著,就是風寒吧。」
「太醫竟然醫不好風寒,這有損他們的信譽耶。」
「那就是娘娘體弱,加上后宮操勞,積鬱成疾,就一病不起了。」
「嗚,娘娘要走了,我好傷心。」端木融畢竟還是難舍娘娘。
「該走的還是得走,人生無常啊。」端木騮拍拍小弟的肩頭。
「我去找談大人說明,免得他承受不起。」端木驊道。
三人作鳥獸散,沒人留意到那個日上三竿才起床的端木驥。
悠閒「養病」的端木驥拄著拐杖,一步步走來;他左小腿斷了,雖然行走不便,但他還是努力地鍛煉身體,準備迎接未來每一夜的挑戰。
想到那顆小豆子,他眉眼就聚滿了笑意,真是好想她。
在沙洲還沒吻過癮呢。不過,他會耐心等待的,等她送上門的那天,他會將以前的、沙洲上的、還有這段期間所積貯下來的吻統統送給她。
「阿銘,三位爺匆匆忙忙的幹什么?」他抓了一個家仆過來。
「回大爺,三爺陪皇上回宮,二爺要去找談大人。」
「二爺找談大人做什么?」
「啊!好像……小的沒聽清楚。」阿銘捧穩了收拾好的茶盤。「好像是宮裏有個娘娘中毒死掉了,皇上很傷心,跑來找兩位爺哭訴。」
「哪個娘娘?!」端木驥駭然大震。
「小的沒聽到,可小的聽到二爺怕談大人受不了刺激……大爺!大爺!您別跑步啊!」阿銘驚訝大叫,不知該不該扔了茶盤去扶大爺。
哇!大爺斷了腿還跑得這么快……碰!山崩了,不,大爺跌倒了。
嗚嗚,不管這套名貴瓷杯了,快去救大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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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端木融震駭地站在寢宮門前,看著寶貴伏在床邊哭泣。
「娘娘,妳好狠!說走就走,都不理寶貴了!」
寶貴拚命搖著床上那個動也不動的身體,情緒似乎就要崩潰了,哭著哭著,她又是哇地一聲,撲上去「撫屍」痛哭。
「娘娘啊!妳不能走,妳走了寶貴怎么辦哇?!」
天朝皇太后躺在床上,雙手十指交握胸前,臉上蒙了一塊繡花帕子。
真的殉情了?!端木融顫抖地扶住門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他由定王府回來,等不及吃飯就興匆匆跑來寧壽宮,打算告知娘娘他和二哥、三哥共同擬定的天衣無縫詐死計畫;來到宮門前,看門太監不在,大概是吃飯偷懶去了,他便吩咐阿順代為守門,自己跑了進來,卻是到處找不到娘娘,隱約聽到寢宮這邊有異聲,便大膽摸了過來,誰知……
「娘娘啊!」他撲上前,一跤跪倒床前,眼淚就進了出來。
「嚇!皇上?!」寶貴嚇了一跳,慌忙捏了捏床上屍體的小手。
「娘娘啊!妳怎么就去了啊!」端木融哀慟得槌胸頓足,大聲嚎哭。「妳為什么一心求死啊!我們都在幫妳想辦法了,妳卻這樣走了?!就算妳狠心扔得下阿融,又怎狠心扔下大哥啊……嗚嗚,我知道,大哥很快就要隨妳而去了,嗚嗚哇!不行呀,我不要妳沒了,大哥也沒了……」
「走開!」
哭得昏天暗地的皇帝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推開,他跌坐在地,一看是臉色凝重悲痛的大哥,心頭一緊,哭得更大聲了。
咚!寶貴立刻跳下床。這回不用王爺趕,為了留住這條小命,她得逃得越遠越好。
端木驟和端木餾震驚地站在門邊,雖不明白滿臉鼻涕眼淚的寶貴為什么跑掉,但他們無暇他顧,他們聽說「刺客」又跑進宮了,便隨后趕來,卻沒想到竟是來見娘娘最后一面。
「豆豆!」
端木驥痛心叫喚,扔掉拐杖,幾乎站立不穩的身子就坐到了床上。
怎么會這樣?!他的心緊絞得幾欲繃裂,兩人不是默契良好嗎?她回宮處理事情,他等她,他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他們還有好多話沒說完,他還要給她很多很多的吻……
那張誘人菱唇就掩在繡花帕子下,回首往事,歷歷在目,她這張小嘴總愛喋喋不休跟他鬥嘴,吻起來卻又甜蜜得令他心醉神馳,如今還會再開啟,甜甜地,或是緊張地,抑或兇巴巴地喚他一聲阿驥嗎?
「豆豆,豆豆!」他顫抖地揭開帕子,無助地喚她。
依然是黛眉紅唇,長長的睫毛掩住那對靈活的大眼,面容栩栩如生,兩道清亮溼潤的淚痕猶垂挂在那紅撲撲的粉靨上。
才剛死去沒多久啊!他心如錐刺,伸掌撫上了她的淚痕,柔柔地為她拭淚,滿腔心痛的熱淚也不可抑遏地流下。
「豆豆,為什么不等我呢?天哪!怎么會中毒了?妳哭,是因為還沒活夠,不甘心離去嗎……」
就在他哀傷欲絕地泣訴時,那濡溼的羽睫輕顫了一下,端木驥一愣!他沒看錯,她的眼角又滑下了一串嶄新的淚水,美好的唇角也輕輕抿著,當然了,他沒錯過她交迭的十指正在用力按下輕微起伏的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悲痛的眸光很快轉為幽沉,臉上流到一半的淚水還是任它流下,正在溫柔撫拭她嫩頰的指掌轉了方向,很惡劣地拿手指捏住她小巧的圓圓鼻頭。
一,二,三,四,五……他在心裏默默數著,凝看她的眼睫。
「端木驥!我被你捏死了啦!」數到九,美眸倏忽張開,伸手便推開了他的大手,破口大罵道:「我死了你去哪裏找老婆?!」
「妳這口氣還真長,果然有學遊水的能耐。」他涼涼地道:「我會教妳遊水,省得哪天又跌進水裏,就不會累得我頭破血流去救妳了。」
「放心,我會先拉你一起下水,你不救也得救。」
死屍復活了?!端木融端木驊端木餾瞪大了六只紅紅的眼睛。
「妳他奶奶的到底在玩什么把戲?!」端木驥冒火了。
「我……」談豆豆很不習慣她躺著看他的姿勢,慌張地坐了起來,解釋道:「管姐姐和爹已經明白我的想法,可我不能說出宮就出宮,就要寶貴演練一下,假裝我死了,她要哭得很傷心……」
「寶貴呢?!」端木驥吼道。
拋棄主子的丫頭早就逃之夭夭了,談豆豆也很想逃,但她沒把握逃得過堵在床前的巨大肉墻。
「端木驊!端木騮!」端木驥繼續吼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為什么說娘娘中毒死了?!」
「我們沒說。」端木驊冷著臉,鎮定地道:「我們也是在幫大哥和娘娘解決難題,你自己聽訛了也沒辦法。」
「不用你們多事!」
「好心被雷打了。」端木騮咕噥一聲。
「端木融!」端木驥炮火不歇,又轉向呆坐地上的皇帝。「你身為皇帝,卻是舉止輕浮,不察真相,若這是一樁姦臣誣陷事件,你豈不輕易被蒙蔽,害了忠良,壞了朝政?!」
「嗚嗚,那不一樣啊。」端木融膽怯地道:「娘娘都死在這邊了……」
「誰說她死了?!你眼睛那么大,不會看嗎?不會用手試試她有沒有呼吸嗎?!不會叫太醫來救人嗎?!你當皇帝的聰明腦袋搬哪裏去了?!」
「大哥英明,朕無條件禪讓皇位給你。」
「皇位可以這樣讓來讓去嗎?!」端木驥大發雷霆,訓個沒完沒了。「你最好給我坐穩龍椅,別一天到晚要我幫天朝擦屁股補墻壁,我要是再為朝廷賣命下去,至少短命二十年!」
「好了啦,阿融是真情流露嘛。」談豆豆推開一團火也似的端木驥,拿了剛才蓋臉的繡花帕子,傾身遞了過去,笑道:「阿融,別哭了,擦擦臉。」
「別拿妳的,拿我的。」端木驥擋住她的手,往懷裏掏出一條巾子往下扔,才飄了一半,又趕快撈回來。
「幹嘛又不給阿融?皇帝挂著鼻涕很難看的耶。」談豆豆去搶他的巾子。「咦?怎么也是繡花帖子……端木驥!」她叉了腰,杏眼圓睜。「原來你都是花言巧語,家裏養了小妾還來欺騙我的感情!」
「誰說我養小妾了?」端木驥一見那驀然紅了的眼圈,整個人就氣短了,急道:「端木驊、端木騮,你們快跟豆豆說,我沒養小妾。」
「快逃!」
趁著他們吵起來,端木驊和端木餾才不管大哥的死活,一人一邊挾住阿融弟弟的胳膊,忠肝義膽,碧血丹心,勇敢地「救駕」逃走了。
「端木驊!端木騮!端木融!統統給本王回來!」
端木驥想追,無奈腿傷不便,拐杖又被他扔到旁邊地上,只得惱怒地重重往床板捶下,轉過臉,卻見他的小豆子正在低頭啜泣。
「豆豆,妳不要誤會……」他慌了。
「這是我的帕子,以前讓你丟在騎射場的,你撿回來了?」
談豆豆抬起臉,綻開亮麗的笑靨,眼眸水光動人。
芙蓉如面,柳如眉,雨浥新荷冉冉香,她是一株初初沾潤春雨的亭串蓮花,散發出清淡香氣……老天!他的風花雪月情懷又來了。
端木驥目光柔了,卻還是帶著僵硬的語氣道:「我怎知道是誰的。風吹到我的腳下,我瞧著還可以將就擦灰塵、抹桌子,就撿起來了。」
「你一定是想我,才帶在身邊嘍?」
「誰不帶條帕子在身邊?」
「你到底什么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她嬌滴滴地問。
「不知道。」他鐵錚錚地答。
談豆豆笑得好開心!她拿帕子蒙住指頭,輕輕點在他的淚痕上。「你剛剛哭了,你很傷心啊……」
「大家都誤會了,妳還不快快醒來?」他很不悅地道。
「起初,我和寶貴只是鬧著玩:后來寶貴真的哭了,我躺在帕子下面,想到這丫頭的好,也哭了。阿融來了就哭,我本來要爬起來,聽到他的話,我又哭了;然后你又來了,你也哭,又惹得我眼淚流個不停。」
「以后別玩這種嚇死人的遊戲了。」他嘆口氣,摸摸她的臉。
「是你要我詐死的啊。」她揉了揉鼻子,吸吸氣,瞪了一眼。「哼,想不到差點窒息而死。」
「補點氣給妳。」他再也按捺不住,俯身就要親她。
「等等,這是太后宮喔。」她拿軟軟的掌心擋住他的嘴,微笑道:「再忍耐一點……再一個月吧,我就會送上門去。」
「一個月?」他將怨氣吐在她的手裏。
「人總不能說死就死嘛,我得慢慢生病,還要交代管姐姐很多事情。一個月啦,你好好回去修身養性。」
「我幹嘛修身養性?」
「瞧,大家這么關心我們,你只顧著罵阿融,也不看看你也是不察真相,變得跟我一樣,受到一點刺激就氣得亂跳。我說呀,這是深沉得讓人摸不清底細的平王爺嗎?」
「我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豆者跳。」端木驥還是放肆地深深吻了她的手心,再緊緊握住,凝眸這張喜怒哀樂皆令他動心的嬌媚臉蛋,鄭重地道:「一個月。妳一個月不來,我就進宮劫妳。」
「一個月,你要布置好新房。」
四目相對,談豆豆也握緊那雙厚實溫暖的大掌,從此,她不用再抱著單薄的袍子,而是擁有實實在在的幸福了。
一個月后,蓮花盛開的仲夏夜裏,皇太后談氏因染風寒,加之以主持后宮過度操勞,久病不愈,薨逝寧壽宮,得年十九歲。
皇帝遵其生前遺囑,以不影響老百姓為原則,不發喪,一切從簡,家祭為主,七天之內,就送進皇家墓園,與歷代妃嬪靜靜地長眠地下。
皇帝為其上了「寧喜皇太后」謚號,朝臣們覺得這謚號很詭異,甚至有點不倫不類。「寧」嘛,就是太后過去的寧妃封號,可「喜」嘛,人都死了,還歡喜什么呀?
但此謚號出自皇上師傅兼太后老父談圖禹的手筆,老人懷念女兒,大概有其深奧晦澀的典故,他們沒有談師傅的學問,就別亂問泄了底了。
再一個月,落水重傷的平王爺離開京城,被送往南方不知名的隱密鄉下靜養。皇帝端木融擺脫輔政王爺的箝制,正式親政,一樣將天朝領導得有聲有色,以其親民的作風搏得老百姓的愛戴景仰。
后來,民間有個傳說,平王爺愛上一個小太監,但這段戀情過於驚世駭俗,無法善終;就在平王爺含淚出使南海國那一天,小太監投九曲湖自盡,平王爺趕往救人,兩人被連日來的大雨衝入大江,幸得禁衛軍統領端木驊救起,但平王爺卻被流木撞成白癡,小太監最后也不知所終。
宮中也有傳言,平王爺幾度往赴寧壽宮,對皇太后出言不遜,為的就是這位宮裏的小豆子公公。但曾經待過寧壽宮的太監信誓旦旦地說,沒有小豆子公公此人;而兵船上的水兵記得救起的那個少年,面貌清秀,聲音尖銳,神情悲傷,可見得就是這位傳說中的小公公,至於是不是叫做小豆子,很多人深信,這只是一個化名罷了。
至於小公公哪裏去了?更有人考證,有極大的可能是讓已晉升為龍廷大將軍的端木驊殺了,目的就是維護天朝端木家族的門風。
宮廷這邊的傳言更聳動。宮女傳說,談太后不是病死,而是被平王爺和小公公氣死的。太后年紀雖小,卻足以后宮為己任,戮力整治,短短兩年就一改后宮驕奢風氣;而以其注重皇帝教養的作風而言,她又怎能容忍平王爺和小公公的姦情呢?她屢勸不聽,就氣出病來了。
唉,可憐的小太后,生前不得入侍先帝,死了畫像也進不了神和殿,更別說棺木不是抬進先帝陵寢,而是被孤伶伶地扔到皇家墓園,跟那些哀怨的女人亡靈一起吹冷風。
外頭傳說這都是管太后妒心所致,但據后宮可靠消息來源,錯了!錯得離譜了!原來這也是小太后的遺願。她自認未能侍奉先帝,虛佔皇后太后之尊,又以入宮僅僅兩年餘的日子,實在無德享受死后殊榮,故請薄葬即可。皇帝和管太后哀慟難舍之餘,只得遵其遺言,完成她最后的心願。
許多文人雅士聽了小太后的坎坷身世,莫不一掬同情之淚,憐嘆她紅顏薄命,為她寫下了不少哀感頑傃的悼亡詩文。
流言傳來傳去,有如雨后的大江浪涌,驚濤裂岸;然而浪退之后,江水東流,就將那傳言衝進了浩瀚大海,成為歷史浪潮中的一則傳奇了。
「全書完」
仁孝皇帝端木融前傳
《端木驥口述,談豆豆記錄,黃小戎含淚校訂》天朝唯一的皇子端木融滿周歲了。
皇室向來有為皇子舉辦「抓周」的習俗。吉時到,皇帝率皇后及諸宮娘娘們圍坐在百花殿,一個個拿眼直瞧坐在地毯上的小娃娃。
圓滾滾的小阿融笑呵呵地,眨著一對滴溜溜的大眼睛,不明白這么多大人為什么不笑也不說話,更沒人跟他玩,真是好無趣喔。
皇子生母裕妃管娘娘神情緊張,攢在手裏的錦帖已經皺成一團。
地毯上散放了銀弓、木劍、玉杖、文房四寶、金銀元寶、龍鳳玉佩、金印,不管小娃娃抓了哪一樣東西,象徵的皆是光明前景和榮華富貴。小娃兒不懂,大人也不會太認真,純粹將抓周當作是一場遊戲。
但此次之所以大張旗鼓抓周,歸根究柢,還是端木融的唯一皇子身分;因為后妃們再生不出男孩,將來他就是太子、是皇帝了。
百花殿中眾人各有心思,就連皇帝的表情也是極為嚴肅。
小阿融忽然注意到地上那堆亮晶晶的事物,他大眼綻出興奮的光芒,立刻手腳並用爬呀爬,圓圓的小手掌噗噗地打在地上,像一只小狗似地爬了過去,小嘴呵呵哈哈地張開,淌下了一縷口水。
「嗟。」皇帝皺起眉頭。
「真是難看啊。」皇后察覺皇帝的反應,馬上扇風點火。「明明是一歲娃,怎么還像三個月的小嬰兒流口水呀?」
「臣妾實在不相信他已經一歲了。」賢妃擰著嘴角道:「臣妾的十公主一歲就會走路了,他是皇子耶,竟然只會爬。」
「對喔。」諸妃們也交頭接耳,酸溜溜地道:「就算不會走,好歹也會站,可瞧他不是爬就是坐,恐怕骨頭長得不好喔。」
「唉!什么娘生什么娃嘛,就算是男娃兒又怎樣?恐怕是肚子裏帶來的壞底子。」
「妳們也別說得太刻薄啦。娃兒身子差,慢慢補回來就是了。可瞧瞧他那副傻笑的呆樣,哪有一點萬歲爺的英氣呀。」
諸妃妳一言、我一語,說得管娘娘臉色慘白。她不期待阿融當太子,她只願愛兒好好在宮中長大,其它什么都不重要。
「他準備抓了!」一個妃子叫道。
小阿融爬到那堆吉祥物前,突然停下動作,興奮的表情僵住,笑呵呵的小嘴癟了下去,晶亮的黑眼很快蓄滿眼淚,轉為驚恐神色。
「嗚哇!」他放聲大哭,拚命往回爬。
「怎么了?他竟然一樣也不抓?!」眾人驚道。
「嗚嗚!」小阿融爬得好快,一下子就爬到父皇面前,仰起小臉,他知道這個大人不久前才抱過他,他怕怕,他要他抱啊。
皇帝瞪眼看他,縮回龍袍下的雙腳,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嗚嗚!」好兇的臉!小阿融哭得更大聲,一路爬過了皇后、妃子們的裙腳,卻是沒有人抱他,也沒有人哄他,他爬得好累,每次一仰臉,就看到一張兇巴巴的臉孔,嗚嗚哇!嚇死人了!
「小爺乖乖喔。」乳母蹲了下去,微笑伸手要去抱他。
「嗚嗚嚇!」不要!不要!壞人來了,嗚嗚!他爬不動了。對了,他知道前面有一個叫做娘的,只有她才會抱他親他哄他,他要娘啊!
噗噗噗!小手掌一路爬了過去,仰頭一看,娘在哭呢。嗚嗚,他馬上抱住娘的腳,手腳並用爬上娘的膝頭,鑽到那軟軟的懷抱裏。
「嗚嗚嗚。」這裏最舒服了,沒有壞人會打他了。
「唉呀!」皇后重重地嘆氣。「皇子不抓周,倒去抓奶子了。」
「看來他這輩子只會睡在溫柔鄉裏了。」妃子搖頭道。
「這怎么成!未來的皇帝怎可以成天抱女人,不管國事。」
「走!」皇帝驀地起身,轉頭就走。
管娘娘既心疼又害怕,不斷地拍哄號啕大哭的小阿融,一面拿眼瞧萬歲爺,期待他能回頭多看兒子一眼。
皇帝果然回頭了,卻是撇下冷酷的命令。
「撤了他的皇子乳母太監用度,朕沒有這種笨兒子!」
管娘娘抱緊啼哭的兒子,震驚地流下眼淚,后妃們投來譏刺的目光,不屑地哼了幾聲,趾高氣昂跟著皇帝出去了。
百花殿外,三個少年躲在窗下看完這場荒謬的抓周禮。
「果然如此。」十五歲的端木驥直起身子,少年老成的瞳眸極為深沉,想到了一個時辰前他們兄弟不小心聽到的對話……
「妳敢保證小娃兒什么都不會抓?」
「回稟皇后娘娘。」乳母很有自信地道:「小的平常將這些事物擺在皇子面前,只要他去抓,就打他一下,小的反復試過了,他不敢抓的。」
「很好。妳也還沒教他走路吧?」
「其實皇子可以扶著椅子走了,但只要他一站起來,小的就打他一下,現在他也不敢走了。」
「做得非常好。」皇后咬牙切齒地道:「本宮就不信生不出兒子。都不能讓賢妃淑妃她們搶先了,又怎能眼睜睜看著老宮女的兒子當太子!」
混亂、污穢、齷齪的后宮!可憐的小堂弟!那胖胖的稚嫩小身子被打了幾千下了吧。
端木驥向來有一個原則——要引人注目就要有本事,沒本事就要低調;可惜的是,小堂弟與生俱來的身分沒辦法低調,一出生就樹立敵人。
「阿驊,剛才大哥說的話還記得嗎?進去跟裕妃說。」
「你自己不會去!」端木驊不理他。
「阿餾,你去。」
「是。」十歲的端木騮跑進百花殿,站定在管娘娘面前。
「管娘娘,妳別難過。」這句話是多的,端木騮瞄了一眼窗外的大哥,趕忙說道:「要阿融好好活下去的話,裝得越笨越好喔。」
「你是誰?」管娘娘含淚問道。
「我是他三哥。」端木騮拉開笑容,摸摸小娃兒的頭發。
「你是定王爺的兒子?」
「我走了。」
「越笨越好?」管娘娘神情迷惘,又抱著愛兒淚流不止了。
兩年后,端木融三歲,皇帝壽宴當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小阿融嘟噥著小嘴,誦念他從宮女那兒聽來的詩。雖然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他聽一遍就會念了,準備待會兒念給父皇聽。
今天是父皇的生日,娘很早就起床梳粧打扮,幫他穿上漂亮的小禮服,帶他一起來向父皇祝壽。娘說要過去安排傳喚,叫他在外頭乖乖地等著。
「嘻嘻,花落知多少!」
頭上突然飄落了好多花瓣,他驚喜地抬頭,就看到一個笑嘻嘻的大娘娘朝他丟花朵,他伸手去接,突然讓大娘娘用力握住了。
「痛!」他轉為害怕,小手怎樣也掙不開大娘娘的雞爪。
「你是男娃娃?!」大娘娘臉色變得猙獰,朝他尖叫道:「后宮怎會有男娃娃?!不可能的!只有本宮才生得出兒子!你看仔細了,這就是太子!」
噗!一個大枕頭往他小臉蓋下來,他被那強大的力道給推得跌倒了。
「福貴人在這裏!」幾個身強力壯的宮女跑過來。「快拉她走!」
「我不走!我不走!」福貴人抓著枕頭,哭叫道:「萬歲爺過生日,臣妾要向萬歲爺祝壽,臣妾還要為萬歲爺生很多很多兒子……」
小阿融根本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他讓恐怖的鬼娘娘嚇到了。
「嗚嗚!」他放聲大哭,努力地想要撐起小身子。
「你哭什么?」一雙大手將他抱了起來。
「嗚,大哥哥,有一個鬼娘娘……」他哭著指向大娘娘被架定的方向,忽然發現袖子臟了,再低頭一看,他漂亮的小禮服也沾上了泥土。
他好慌張,又哭道:「阿融穿漂亮衣服,要跟父皇拜壽,臟臟了。」
「臟了我也不能幫你洗。」大哥哥的聲音很冷。
「嗚,娘縫的,阿融看娘一針一針縫的……」
「只是一點灰塵,臟了拍拍就好。」大哥哥將他放了下來,蹲在旁邊拿大手輕輕揮著他的小身子,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
「嗚嗚,鬼娘娘的花。」他舉起小手裏的花朵,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丟了吧。」大手正在拍他的小屁股。
「阿融?!」管娘娘趕了過來,正好看到這一幕。
「臣拜見裕妃娘娘。」
「你是?」管娘娘驚疑地望著這位英俊的年輕人。
「鎮邊大將軍端木驥。」
「啊!是你!」天朝最年輕的十七歲將軍,阿融的大堂哥!
她趕緊抱過了阿融。任誰都清楚,若沒有了阿融,端木驥極有可能是皇位的繼承人,或許就像宮裏有利害關係的后妃一樣,他也是討厭她的小阿融,這才會嫌阿融調皮,打阿融的屁股吧。
「阿融別哭了喔,娘帶你去見父皇……」
「娘娘,萬歲爺說您和皇子不用過去了。」一個太監趕過來。
「為什么?」管娘娘臉色刷白,惶惑地道:「剛才公公您不是為臣妾排上晉見順序了嗎?」
「不瞞裕妃娘娘,」太監很抱歉地道:「萬歲爺今天心情很好,不巧聽到皇子的哭聲,便壞了興致,舞伎正在跳舞都被趕下去了。」
「是……」管娘娘低下頭,吃力地咽下眼裏的淚珠。
「娘,阿融跟父皇拜壽了。」小阿融開心地道:「春眠不覺曉……」
「阿融,娘帶你去禦膳房找好吃的果子。」
「嗚!娘,阿融好想父皇……嗚嗚!阿融要父皇啊……」
傷心的管娘娘抱走了小皇子,原先正要進宮拜壽的端木驥邁開腳步,看了鞋尖半晌,抬起頭,轉回來時路,回家去了。
這就是「平王爺打皇帝屁股」的事件始末。
第13章
平王爺從此逍遙自在,遊歷江湖,不再回歸天朝了嗎?
非也。兩年后,撞壞頭的平王爺回來了,並且攜回一妻一子。
慈慶宮外,兩個吵了三十幾年的老女人還在吵。
「為什么妳拿的是金戒指?」賢妃很不高興地道:「我拿的是玉戒指,難道管太后不知道金子比較值錢嗎?」
「我才說呢,為什么妳拿的是玉戒指?這是我最愛的羊脂白玉啊!」淑妃護恨地看著賢妃的指頭。
「妳們兩個交換不就得了?」前方傳來一個嬌脆的聲音。
「妳是誰?!」
賢妃淑妃同時抬頭看去,前面站著笑咪咪的定王妃,她身邊還站著一個抱了娃娃的小姑娘,大膽插嘴說話的正是此人。
賢妃淑妃正想指責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卻同時驚駭得花容失色。
「嚇!好像,好像!簡直從墳墓爬出來了。」兩妃抖著聲音道。
小太后蹦出來了!一樣的眉目,一樣的笑臉,所不同的是黑了些,臉上長了幾點大麻子,一頭長發編成十幾條串著彩珠的小辮子,身穿不知哪裏的異族鮮傃服飾,手上挂著幾圈銀環,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的十分悅耳。
至於她抱著的小娃娃則是眨著一雙大眼,好奇地到處瞧看。
「兩位娘娘好。」定王妃開心地介紹道:「這是臣妾的媳婦和孫子,帶他們過來向管太后問安。」
「兩尾牛牛好。」小媳婦微笑問安,帶著明顯的外族口音。
「喔。」賢妃吐了一口氣。「原來是平王爺帶回來的妻子啊。」
「我說定王妃啊,」淑妃繼續打量小媳婦,搖頭道:「怎么妳兒子娶了一個番邦女子?她讀過書嗎?懂禮節嗎?會刺繡嗎?這樣又怎能當平王爺的王妃,做我天朝皇室的一員呢?」
賢妃也跟著嘆氣,神情哀憫。「定王妃,我看妳是不得已吧,平王爺變成這個樣子,我們也替妳難過。他隨興睡了一個村姑,生了兒子,生米煮成熟飯,妳也只好接受了。」
「不是啦……」定王妃打哈哈。
「怎會這么像?」賢妃淑妃又繞著小媳婦打轉。
「不不,她比小太后圓、黑、醜、笨……唉,真是懷念啊。」
「都死兩年了。也好啦,早死早超生,我都被她管怕了。」
「要說管,管太后才會管呢。嚇,以前看她安安分分不愛說話,現在也是不愛說話,卻是直接下了懿旨辦事,我都沒機會反對呢。」
「就是嘛。說賞賜戒指給咱們孫女,連挑都沒得挑……咦?交換?」
賢妃和淑妃對看一眼,再望向小媳婦,同時想到久遠的一件事。
「唉,想當年,小太后也是要咱們換住處、改風水啊。」
「從此咱兩個姐妹情深,情比石堅,有事總是聚在一塊兒商量。」
「這都是小太后的功勞。有點想她了,咱找一天去給她上墳吧。」
「呵呵,小娃娃真可愛,有像他爹喔。」賢妃淑妃總算注意到手舞足蹈的小娃娃了,若非小媳婦抱著,恐怕就蹦下來到處亂跳了。
「哪像他爹啊。平王爺總是板著臉,笑起來就像準備殺人似地。」
「咯咯咯!」小娃娃伸出小手,抹下兩位老妃子臉上厚厚的脂粉。
「哎唷!要死了啦,趕快回宮補粧了。」賢妃淑妃趕忙掩住臉,匆忙地道:「定王妃,不跟妳聊了,下次去我們那邊坐坐。」
「小魚調皮喔。」小媳婦綻出笑容,幫娃娃拍去手上脂粉。
「小豆子,咱快去見妳最想念的管太后了。」定王妃眉開眼笑。
「是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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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給他取這種名字,他長大會恨死你。」端木融又微服跑出來了。自從大哥回家后,他就好喜歡來定王府。
「端木小魚,不好嗎?」端木驥冷哼一聲。「黃小戎公子?」
「皇室子孫總得取個別具深義的好名字,像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好馬,我嘛和樂融融,可是小魚……」端木融真想去撞墻。
「他以后只要承襲我的爵位就好,不必像他老爹笨得出來為朝廷賣命,不需要取一個響當當的名字。」
「大哥別忘了,萬一天朝皇帝有個三長兩短,該是誰來承襲帝位?」
帝位向來是往下傳,萬一,是說萬一啦,阿融不當皇帝了,當然不太可能往上傳給三個堂哥,那么往下傳的第一順位,就是……
「阿融!你趕快給我大婚生兒子!」端木驥抓狂了,猛搖皇帝。
「不行啊,小葉才十三歲。」說到這,端木融又要徒呼負負了。
「很多姑娘十三歲就……」端木驥向妻子使個眼色。
談豆豆正拉了顧小葉談心。只要阿融外出,就由小葉扮成少年侍從貼身保護,兩人形影不離,阿融走到哪,她當然跟到哪了。
「小葉,妳初潮來了沒?」談豆豆小聲地問。
「沒有。」還是一派孩子氣的顧小葉微微紅了臉。「我娘說啊,外婆家這邊的女孩子都要十五歲以后才來初潮的。」
「那也沒辦法了。」談豆豆朝丈夫攤攤手,至少還要兩年哪。
端木驥拿拳頭用力揉了揉額頭。惱啊,怎么給小魚找麻煩了?
早知道就晚幾年再回來,可他和豆豆都思念家人,也想早點讓他們見到小魚,更何況小豆子又有了……
他臉上逸出一抹滿足的微笑,望向正在玩耍的兒子。
「叔叔、叔叔……」端木小魚騎在馬匹之上,兩腿亂蹬,好不得意。
「嗚嗚,我真是效犬馬之勞了。」趴在地上當馬的端木騮哀怨極了。
小侄兒一回家就跟他最投緣,叔侄倆成天玩在一塊,他也很開心小魚這么喜歡他,可是……嗚,為什么不找他爹騎馬,就要找三叔騎馬?
「小魚好可愛,每次看到他就想用力親他。」定王妃和親家母坐在一起話家常,光是小孫兒就讓她們有說不完的話題了。
「是啊。」仙娥也笑道:「就像一條小魚兒溜來溜去,成天靜不下來,這是像阿驥還是像小豆子?」
「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啊。」坐在窗邊下棋的談圖禹撫須道:「定王爺,我們老了嘍。」
「談老,孩子們都大了,不用擔心了。」端木行健專心棋盤的黑白子,笑道:「亂七八糟的棋局,還是走出一條生路了。」
一室鬧烘烘的,忙碌了一天的端木驊趕回府,順手從宮中帶回東西。
「給你的。」他往大哥桌邊扔下一本厚厚的奏章。
「黃小戎!」端木驥立刻發火。
長輩在場,他不好直呼皇帝名諱,幸好還有另一個名字讓他吼。
打從他回來,阿融就像得救似地,每隔幾天就往他這兒丟一本極為棘手的奏章,其中內容往往需要彈精竭慮,才能做出面面俱到的決策。連他看了都頭痛,更何況是阿融;所以他看了,也只好提筆擬出批閱奏章要點,指引一個大略方向,再交還阿融,由他自己作主。
「大哥,拜托啦。你看,吏部要我圈選今年科考的題目耶。」端木融雙手合十拜個不停。「雖然他們將所有出處的典故都寫下來了,可我學問沒你好,圈得不好讓天下上人笑話,圈得太好又怕吏部以后會找更冷僻的題目,我頭痛,士子更倒楣。」
端木融巴巴地望向端木驥,端木驥若有所思地望向岳父,但他很快就收回目光。他要敢去麻煩老人家,今晚就被老婆踢下床了。
「明天給你。」他沉著臉收起奏章。
比起從前,現在實在輕松太多了,更何況他領天朝的王爺俸祿,總該做點事吧。
「吃飯了!」寶貴跳出來,歡欣大叫。
她現在可是定王府的管事夫人了。真是難為情,都是娘娘啦,跟著王爺出去玩,就將她扔在定王府自生自滅,害她愛上了那個愣阿銘。
眾人說說笑笑,往飯廳移步,端木騮也拎起小魚,將他甩上肩頭。
「我扶妳。」端木驥走到愛妻身邊,大刺刺地攬住她的腰。
「幹嘛啦。」談豆豆笑著撥開他的大手。
「妳有孕。」端木驥還是一手攬她的腰,一手牽她的小手。
「呵,才三個月而已。」她自然地偎進他溫暖的懷抱裏。「那時懷了小魚,還不是坐在奔雷聰上頭,跟你到處跑?」
不管是日頭高照,抑或披星戴月,他們始終相偎依,走過了海邊,越過了高山,奔馳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悠遊於翠綠的田野之間,從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也許以后,他們會拉了一輛馬車,大人小孩一起去跑那未完的旅程。
「是啊。」他揉捏她頭上的小辮子。「我們還會繼續跑下去,這輩子跑下完,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呢。」
為了進宮見管太后,又擔心被當作鬼,她竟然打扮成異族女子。一早見她臉上抹了灰,點上大麻子,他就笑倒在地了。
他的小豆子啊,總是不斷地給他驚喜,就算是睡夢中的一個憨甜微笑,也會引得他忍不住吻上那張甜蜜小嘴,越吻越深,就吵醒了她;他會先忍受她一陣拳打腳踢,再霸道地壓上她軟馥的身子,徹底地疼愛她,讓她為他顫栗……
「你?」談豆豆察覺他驟起的情欲,立刻捏了他一把,瞪一眼。「吃飯了,還亂想什么!」
「對,先吃飯,晚上再吃了妳。」端木驥悄悄咬她耳朵。
「不行耶,我答應小魚,今晚跟他睡。」
「叫他去跟阿騮睡。」他黑了臉。「每個人都想跟他睡,我只能跟妳睡,他做什么還來搶妳。」
「你也可以跟小魚睡啊,我們三個一起睡。」
「嗯……」深深的毒龍潭裏,轉著復雜難解的漩渦。
他不再憂國憂民,而是開始思考一歲小娃娃的心態;他該怎么做才能讓小魚心甘情願過去跟三叔二叔或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睡覺,而且不會引起老婆的抗議,又能讓小魚覺得這個爹最好、最疼他了……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哎!平王爺果真是天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最佳典範了。
「你很開心喔。」小手撫上他上揚的唇。
「我娶了天下誰都不敢娶的女人,當然開心了。」他深深地吻住了她的指頭,眼裏映出一張嬌美的笑顏。
她是他永遠尊崇愛慕的太后娘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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